那场暴雨只是个开端,这年夏季雨水特别多,蔺知柔北上三年,从未见过这样淫雨霏霏的气候。
连日大雨致使河水暴涨,冲蚀堤坝,关中数郡泛滥成灾,冲毁民户农田无算,单是京畿被淹的良田便有数万顷。
柳云卿的别业没受灾,但山中时有山洪暴发冲毁村庄民户之事发生,有时候连达官贵人的庄园山池也未能幸免,例如尚书左仆射位于南麓的山池院就被冲垮了。
这一年或许注定是多事之秋,水患未平,蓬莱宫中又传出消息,皇帝在御苑中打猎时不慎堕马,伤得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数月不能视朝。
依照本朝旧例,天子不能视朝,多让储君监国,由宰臣辅佐,但皇帝却并未下敕命太子监国,反倒暂时委政于两位宰相——中书令张敬瑜与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苏简辞。
朝野上下关于废储的风声一直未曾止歇,皇帝的态度更坐实了太子失势的传言。
此消彼长,太子失了父亲的欢心,冯贵妃母子却是圣眷日隆。
去年宫中为诸皇子上封号,天子一句“长幼有序”,把“晋”字给了庶出的二皇子,将皇后嫡出的三子封为楚王,落于庶兄之后。
二皇子也是唯一一个由皇帝特许出宫建府,而不用与弟弟们住在九王宅里的亲王。
晋王早有文名,出宫后更是在府中设文学馆,广交文士,其中不乏拾遗补阙、校书郎、正字等品级不高,资历尚浅,但前途无量的词臣。
有御史上疏奏劾,天子一概打回——神童举舞弊案中侍御史王夷旷越级奏弹,最终以构陷朝臣治罪,结案后不久,天子便下诏,御史弹奏前必须先言于大夫,由御史大夫上奏皇帝,许则奏,不许则止。
中书令张敬瑜劝谏皇帝,道不可开亲王单独建府之先例,更不该放任晋王结交朝臣,皇帝虚心纳谏,一转身却仍旧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宠爱的儿子与文臣交游。
卢铉身为世家子,又是柳十四郎的弟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但他一回也没去过,非但是他,旧姓子弟都没在晋王的雅集上露过脸,便是与仙居殿有些过从,因此被一些人目为晋王一党的柳家也没去捧晋王的场——当年的旧五姓如今只剩了四姓,掺和进储位之争是什么下场,家毁族灭的杜家便是前车之鉴。
冯贵妃为此向皇帝吹了不少枕边风,埋怨这些旧姓世族以家世自矜,明着给晋王没脸,归根结底是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皇帝也不喜欢这些眼高于顶的世族,贵妃这么说自然顺他的心意,但他也不会为了贵妃一点小性子就发难,更不可能用刀逼着这些鼻孔朝天的衣冠子弟趋奉儿子。
这一日卢铉趁着旬休出城入山,看望师父和师弟,谈及此事,不免嗤之以鼻:“就他那点文才,成天拿出来招摇显摆,不过是自扬其短。垂髫小儿作的诗都比他有灵气有骨气,也就是那群文蝇,远远闻着味就往上贴。”
他将那些趋炎附势的文人墨客比作苍蝇,晋王在他眼中是什么就不必说了。
回京两年,卢铉身上那股恃才傲物的劲头一点没收敛,反而越发变本加厉。
饶是柳云卿也有些忍俊不禁,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复又沉下:“你如今已出仕,更该谨言慎行。”
卢铉忙躬身行礼,正色道:“弟子受教。”
他去年他奉师命下科场小试牛刀,一举进士科及第,又在吏部铨选科目选中举书判拔萃科,释褐秘书省校书郎。校书郎一职是初入仕途的美职,卢铉家世清贵,本人又辞采风流,起点便比同科进士高了许多。
不过他在柳云卿面前仍旧执弟子之礼,谦恭更胜往日,并不因师父是白衣而有丝毫轻慢。
倒是随着他年岁渐长,柳云卿不像以前那般严厉,卢铉上回被罚抄书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柳云卿知道他在场,两个徒弟没那么自在,与他们饮了一杯茶便道困倦,起身回房歇息,留下两人谈天。
卢铉听着师父的脚步声远去,伸头朝帘外张望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问蔺知柔:“听说安兴坊那位来过别业?”
兰陵长公主府邸占了安兴坊四分之一之地,那位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蔺知柔抬起眼皮,狐疑地看着卢铉:“师兄听谁说的?”
柳伯不是喜欢嚼舌根的人,其余仆役都不知当日来的贵客是谁,且与卢铉也不熟,他的消息来源肯定不是别业。
也就是说流言蜚语已经传到城中了。
卢铉用食指蹭蹭鼻梁:“就是风闻……是真的?”
蔺知柔点了点头:“在别业住了三日。”
卢铉握拳咳嗽两声,脸颊泛红,倒似与长公主说不清楚的是他而不是柳云卿。
“说起来……”卢铉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斟酌了一下措辞,“那位的确有恩于师父。当初今上御极,悯怀太子一案平反,籍没的田地园宅财帛一并归还后人,彼时杜家族灭,已无人在世,按理说便该不了了之,仍旧归于府库,是长公主向圣人求情,圣人便力排众议,将杜家的产业赐还给了师父。”
这些事蔺知柔是第一次听说,柳云卿的生活和奢靡不沾边,但也的确没缺过钱,她也曾好奇过,他与家族决裂,害得全族子弟不能考进士科,他父祖自不会分他田产财帛,而他母亲当初隐姓埋名避居蜀地,应当也没多少积蓄。
听了卢铉这番话,她才解开了疑团。
杜氏原是旧五姓之一,财产自然很可观。
长公主不是良善之辈,但对柳云卿可算仁至义尽。
蔺知柔不想多谈师父的私事,抿了口茶,扯开话题:“那位又怎么惹到你了?”说着指尖在茶床上轻敲两下。
卢铉会意,知她问的是晋王,诧异道:“你听说了?”
“听说什么?”蔺知柔笑道,“我在这山中闭目塞耳,哪里去听那些贵人的新文。”
“那你如何猜到的?”卢铉扬眉。
“因我同你相熟罢了。”蔺知柔轻描淡写道。
大师兄虽刻薄,这刻薄也挑对象,他一向看不上冯贵妃母子,对他们不屑一顾,懒得费这口舌刻薄他们,似今日这般,自是被惹毛了。
卢铉想了想也明白了,他师弟这颗心不知怎么长的,真是比比干还多一窍,他也不笨,可身边都是师父、二师弟这样的人,真是叫人泄气。
他不由有些想念宋十郎——这个倒是傻里傻气的,可惜太傻了些,去年下科场不出意外落榜,随着他阿耶去益州赴任去了。
卢铉悠悠地叹了口气,解释道:“前日仙居殿那个突然召我三叔母入宫,话里话外露出结亲的意思。”
蔺知柔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冯贵妃是真傻还是心机深沉,故意给卢家使绊子。
不说卢家压根看不上晋王和冯家,单说现在朝中局势纷乱,晋王和贵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卢家这样的门第根本犯不着押宝,不管最后鹿死谁手,他们家的地位名望无人可以撼动,当初杜家罹祸,便是因为悯怀太子妃是杜氏女,其父又是宫臣,与东宫分不开。
蔺知柔道:“亲事没成?”
“自然没成,”卢铉没好气道,“我们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将茶杯一撂:“不过家里有意把十五妹说给崔家九郎,如今怕是难了。”
他们可以不答应亲事,但不能把人得罪得太死——尤其冯贵妃和晋王背后有皇帝撑腰。
卢铉这些话憋在心里,平日没处说,只有在师弟面前可以畅所欲言,话匣子一打开,便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恨不得把冯家祖宗十八代都刻薄一遍。
蔺知柔听着听着便开始走神。
韩渡和他二兄同岁,晋王开始选妃了,想必他也快了。
可如今东宫处境尴尬,婚事上怕也诸多身不由己。
她不觉想起当初他喝醉后信誓旦旦要娶个与他两情相悦的女子,若是被逼娶别人,便带着她私奔,“去拂林,去新罗,去西域”。
短短两年时间,如今想来已觉恍如隔世。
蔺知柔定了定神,对卢铉道:“师兄要不要尝尝自酿的新酒?”
……
京畿的水患一直绵延到秋日,终南山中却是秋气高爽,风日恬煦。
这一日柳云卿下山访友,蔺知柔一人在别业中读了半日书,只觉肩背有些僵硬,起身伸个懒腰,走出院子远望,见碧空如洗,层林尽染,忽然想去山间走走,便即与柳伯知会一声,从厩中牵了马,走出别业。
她没想好去哪里,顺着山道往下踱了一段,想起前日柳云卿说这时节西峰翠微寺的枫叶该红了,生出些许游兴来,当即拨转马头向山上驰去。
到得寺庙附近,隔着树林传来钟磬声,里头似乎还夹杂着人马的喧嘶。
翠微寺是长安附近的名蓝,这个时节来赏枫的人自不会少,蔺知柔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免有些扫兴,不过骑了半个时辰的马方才到得这里,连门都不入便折返也有些不甘心。
她想了想,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穿过这片松林,翠微寺的山门便到了,蔺知柔抬头望去,只见门外果然车马骈阗,青衣仆从举着步障,数十名仪卫簇拥着一人骑马向门内走去。
那人高坐在黑色骏马上,冠玉着紫,背影峭拔,比两年前分别时又长高不少。
蔺知柔一眼便认出来,那是韩渡。
【以下为第二更】
有一瞬间,蔺知柔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无论是那人的坐骑、装束,还是仪卫的规格、衣着,都表明那的确是韩渡。何况他们朝夕相对一年多,他的背影和马上的姿态,她都太熟悉了。
王孙公子出现在终南山中不足为怪,这里去城不远,风景绝佳,多宫观古刹,时常有车服炫焕、骑从如云的达官贵人来此游山玩水,寻访名蓝。蔺知柔时不时能听到大队人马从别业附近经过。
现下是赏枫的时节,这翠微寺又以红叶著称,来此游赏是稀松平常之事。
可放在韩渡身上,这事就不太寻常。
皇帝伤势未愈,皇子这时候出城冶游,少不得要被御史参一本,往轻了说是有违孝道,往重了说便是有不臣之心。
东宫眼下这处境,韩渡就是再荒唐胡闹,也不会做出这等事来。而以蔺知柔对他的了解,他的坏名声多半是贵妃一党有意散布的结果,真正出格之举也就是大闹神童举殿试那一回了。
若是要敬香祈福,城中就有大小上百个寺庙道观,皇家礼佛多在安国寺、兴禅寺之类的地方,没理由跑到终南山来。
亲王出行,平民须望尘回避,蔺知柔本该立即掉转马头往回走,但她心中狐疑,便在原地多停留了片刻。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有东宫侍卫发现了她,策马向她疾奔而来。
这时候再跑反而惹人起疑,蔺知柔稍一迟疑,便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
片刻后,那人便到了近处,待看清来人面容,蔺知柔不由一愕:“韦公子?”
随即想起曾听韦三郎说起过,他二兄去年离开千牛卫,授东宫卫率府中候,成为太子的卫官,韩渡出宫,由他扈从也在情理之中。
韦二郎见了蔺知柔也明显愣怔了一下,脸上有故人重逢的惊喜一闪而过,随即冷下来:“蔺公子,你在此处有何贵干?”
蔺知柔一揖:“小民僻居山间,不知楚王殿下出游,无意冲撞,还请恕罪。”
韦二郎一哂:“出游?殿下可没有蔺公子这样游山玩水的好兴致。”
蔺知柔当初离开东宫伤了韩渡的心,韦二郎是他挚友,自然知晓。如今东宫这光景,蔺知柔当初选择趋利避害更显忘恩负义,韦二郎对她自然没什么好感。
蔺知柔既然选择离开韩渡,也不在乎他的友人如何看她,行个礼道:“韦中候若无别的吩咐,小民便告退了。”
韦二郎扔出个话头,就是等她来问,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全无心肝,心下更为好友不值。
他生性任侠,有话从不憋着,当即道:“蔺公子难道不想知道殿下何为来此?”
蔺知柔淡淡道:“小民不敢打探殿下行踪。”
韦二郎本来打算让蔺遥走,可如今见她这样,反倒不甘心起来,抬起下颌道:“蔺公子不必这么小心,殿下舍身翠微寺,带发修行,为圣人祈福,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朝野上下都知道了,也不差你一个。”
他顿了顿道:“没人会因此诬陷你和尊师交通东宫,大可不必如此畏怯。”
蔺知柔入秋后染了一场风寒,在别业足不出户地静养了两旬,丝毫不知情。
但楚王舍身佛寺不是小事,且人都到这里了,必定早有消息传出,柳云卿和刘侍郎、长公主来往密切,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
近来他不但给蔺知柔讲五经诗赋,也会谈论朝局——她是奔着出仕去的,单作得一手好诗文还不够,必须对朝中蛛网似的关系有所了解,蔺知柔出身寒门,比起世家子这方面天生处于劣势。
这等大事他却只字未提,肯定不是忘了,多半是怕她仍旧良心不安。
柳云卿以己度人,总是把她想得有情有义,其实她哪里来的良心呢。
蔺知柔微一沉吟,便猜到了来龙去脉。
先前二皇子一直住在仙居殿,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御史上折统统都挡了回去,自然也没人能指责韩渡——太子大婚后他便挪到了前院,和女眷井水不犯河水,二皇子可是老大不小还跟着贵妃住在后宫里。
然而晋王不久前挪出了宫禁,韩渡在东宫也就住不下去了。
本来出宫的皇子都住九王宅,可不久皇帝为爱子坏了规矩,赐以光宅坊甲第一区,奴婢无数,又以数十万金盛治楼台馆阁,梁柱都以文柏贴饰,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单花园里一个沉香亭子就造价百万。
庶出的二皇子单独建府,三皇子循谁的例呢?
楚王是先皇后嫡出,按理说至少也要比着二皇子的标准来,可是众所周知三皇子不得宠,连皇帝对太子还算满意时,也不待见三子,如今太子失宠,三皇子的处境自不必说。
何况今年关中大水,西北烽烟时起,赈灾和军费几乎掏空了府库,明年京师缺粮还不知如何是好,晋王府大兴土木大半是皇帝从自己私库中掏的钱,朝臣们也不好多管。皇帝舍得为三子掏这个钱么?
可若是让三皇子去住九王宅,又怎么堵住悠悠众口?
韩渡主动提出舍身佛寺,想必令皇帝和百官都松了一口气。
蔺知柔猜测这是太子的主意,一来是无奈之下的自保之策,二来也可以将幼弟送到城外,远离朝堂的纷争。
韦二郎见她垂着眼帘若有所思,误以为那是愧悔之色,心头一软,他们三人那时常在一起饮酒谈天,他与蔺七郎的私交也不错,心底深处总不愿相信他是这等无情无义之人。
他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欲言又止道:“你真不去看看三郎吗?他近来……”
话音未落,一个侍卫从山门口策马疾奔而来,打量了蔺知柔两眼,在马上向韦二郎一抱拳:“韦中候,一切可好?”
蔺知柔没见过这侍卫,但认得他的穿着,这是皇帝身边的千牛卫备身——韩渡在终南山出家,皇帝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一定会派近信侍卫和宫人在侧,名为护卫侍奉,实则监视。
其实不止韩渡,九王宅里那些皇子概莫能外,连最得宠的二皇子身边也有皇帝的耳目,宠爱和提防两不误。
韦二郎瞥了一眼蔺知柔,向那千牛备身一揖:“这位是楚王殿下故交,隐居山中,距此不远,殿下请他来叙话,还望秦兄通融。”
那人看了看蔺知柔,见她穿着件半旧白衫,看着就是随意在山中走走,不由狐疑:“既是殿下朋友,某自不敢阻拦,不过还请这位小公子将名刺、柬帖借某一观。”
不等蔺知柔说什么,韦二郎脸色一沉,抢先道:“殿下召见,只是命人带个口信,哪里来的柬帖?秦兄是信不过殿下还是信不过韦某?”
那人忙道“不敢。”
虽然双方都知道这些宫廷侍卫是奉皇帝之命监视楚王,但楚王接见一个白身少年,他们并没有权力横加干涉。
韦二郎缓颊道:“秦兄也是职责所在,请放心,这位小公子是相熟的,若有什么事韦某一力承担。”
那侍卫稍一迟疑便点了头。只要太子一日没废,就还是有继承大统的可能,把人得罪死没好处。
蔺知柔这会儿也不好再推拒,只得随他们进了翠微寺。
寺中遍植枫树,据说多达数十品种,叶色各不相同,从艳黄到赤金,犹如漫天云霞,着实美不胜收。
然而蔺知柔此时已无心赏景。
到得正殿前,钟声忽然齐鸣,受戒仪式开始了。
蔺知柔抬头望去,只见韩渡已经换上了灰扑扑的僧袍,将玉冠换作乌木素簪,然而素净的衣裳反而越发衬出他容色冶艳,眉目如画。
他如今十五岁,正从少年过渡到成人,他比两年前更瘦,但肩背宽了,有了成年男子的味道,他的神情气质也变了,眼眸变得深静,那些轻盈的飞扬的都沉淀下来,只在偶尔的一瞥中闪现出往昔的光芒,就像河底的金沙。
韦二郎是近侍,东宫侍卫和寺僧见了他便让出道来,蔺知柔只得跟着他挤过人群,东宫许多人都认识她,见她出现在这里都面露诧异。
来到戒坛前,前面没遮没拦,韩渡正合掌跪在席毡上念乞戒文,不经意一瞥,蓦然看见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少年脸容苍白如素馨,在缭绕梵烟中若隐若现,犹如一个来自昨日的影子。
韩渡不由一怔,忘了口中的词。
仪式结束,侍从将蔺知柔带到一处清幽的禅院中,这便是韩渡今后的居处。
韩渡在书房中见她,屏退了侍从。
蔺知柔扫了一眼四周,见陈设清简,除了眠床几榻和一壁书架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床帐是青缇,屏心是素纱,一应用具都是寻常物事,连摆在蔺知柔面前的茶杯都是粗瓷,比终南别业中蔺知柔的房间还要清寒许多。
韩渡留意到她的目光,嘴角微微一弯:“房中简陋,没什么可以待客的,还请见谅。”
他是来出家修禅为父亲祈福的,若是如以前一般锦衣玉食,恐怕又要多条罪状。
蔺知柔道:“殿下纯孝。”
韩渡一哂:“睡过二三十人的通铺,此处已经很好了。”
经他一提醒,蔺知柔也不禁想起那段时光,眉目柔和了一瞬。
韩渡望着她道:“那时候常笑你不长个子,如今倒是高了。”
顿了顿又说:“兴许那时也在长,只是朝夕相对看不出来。”
蔺知柔无言以对。
韩渡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反应,愧疚悔恨都不需要——她本来就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这两年东宫风雨飘摇,他见识了不少世情冷暖,待人宽容了不少,早已不是那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少年人了。
他本以为自己对蔺遥还是有怨的,但隔着烟雾看见她时,他忽然发现那些怨气早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重逢的惊喜。
回首望去,他此生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日是与她一起度过的,回想起来只有淡淡的留恋。
他端起茶杯,垂眸看了一眼沉淀澄明的茶汤;“易地处之,我也会这么做。”
你不会的,蔺知柔心道,因为你我不是同一类人。
“眼下这种处境,”韩渡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即便你不提,我也会叫你走。”
蔺知柔没想到他们重逢会是这样的情形,她以为他会怨她不仗义,甚至刻薄她两句,没想到他就这么心平气和地原谅了她,并且告诉她,她没什么需要原谅的。
她情愿他讽刺挖苦她两句,她感到有只手悄然抓住她的心脏,他每多说一句,那只手便攥紧一分,慢慢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好在韩渡没再说下去,只是举杯一饮而尽,望望窗外:“时候不早了,我叫韦二送你一程。”
“多谢殿下好意,小民常在山间走动,自己回去便是,不必劳驾韦中候。”蔺知柔道。
韩渡也没强求,只是命人去将她的马牵来,亲自送她到院门外。
“不想还能相对坐着饮茶叙旧,实是意外之喜。”韩渡望着她道,“今日一别,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期。”
顿了顿道:“千万珍重。”
蔺知柔抿了抿唇,深深一揖:“殿下保重。”
又行一礼,无言地牵起马,迫不及待地逃出了他的视线。
韩渡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折回房中。
是夜,不知是不是突然换了环境的缘故,他躺在床上,听着山泉和松涛的清响,突然毫无睡意,一阖眼,蔺七郎的脸庞便不期然地出现在昏黑的视野中。
少年长开了,身量变得修长,可肩背仍旧单薄纤秀,腰如约素,整个人像工笔描出的兰叶,偏偏挺拔如修竹。
他在山中住了许久,肤色仍旧那么苍白,像是久居深宅一般。
韩渡忽然想起蔺七郎还是他侍读的时候,令狐湛和冯盎等人看他们的眼神,他虽有些懵懂,但对这些事并非一无所知,也知道他们在背后说蔺遥面若好女,言下之意他也知道。
那时候他对此嗤之以鼻,甚至不屑于辩解——十来岁的小孩,雌雄莫辨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往那处想的人才是龌龊不堪。
而如今孩童已成了少年,当真是面若好女,她身上那股带着点**味的好闻气息,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他喉咙口忽然有些发紧,颠了个身,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却是适得其反,那股香气越发萦绕不去。
他心绪纷乱如云,辗转反侧到半夜,不知何时才恍恍惚惚沉入梦乡。
一夜乱梦。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眼前依稀有飘渺梵烟,沉檀中夹杂着独属于某个人的气味,素馨一样苍白脆弱的脸,素馨一样苍白脆弱的身体,嫣红的双唇,嫣红的其它……都在轻烟中融成一场幻梦。
他感到身心疲惫,抬手揉了揉额角,忽然感到身上的被褥有些微湿粘腻,房中莫名有股石楠花的气味。
他怔了怔,忽然明白那是什么,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持戒第一日,他已经破戒了。
长大了,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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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87(新,第二更已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