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马毬会结束后皇帝、贵妃和一众皇子公主们要去太液池泛舟祓禊,可出了这档子事,皇帝也没了游兴。
韩渡的左手手掌被缰绳磨破,被宦官扶到医官替他包扎好,回到栖凤阁上,皇帝已经带着贵妃、二皇子和四公主摆驾回仙居殿了。
方才事发突然,令狐湛又特地挑了个众人都盯着毬看时下手,因而他坠马时的一幕没有几个人看清楚,即便是有人看到,也只当是令狐湛自作自受,几乎没有人怀疑是韩渡蓄谋已久——在多数人的印象中,三殿下和心机城府没有丝毫关系,若说他当场将令狐湛抽一顿有人信,说他卧薪尝胆数月,只为在马毬场上报一箭之仇,那全长安都没几个人相信。
何况谁会相信堂堂一个皇子,正儿八经的凤子龙孙,会为了替一个小小伴读报仇,不惜让自己陷入那样的险境?就连令狐湛也不信,非得给蔺知柔安个娈童的头衔,这才能说服自己。
太子是为数不多真正了解韩渡的人,毬会开场不久他便觉着不对劲,韦陟的一反常态越发加重了他的怀疑,饶是如此,韩渡差点坠马时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瞬间他只求弟弟安然无恙,但是他真的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只想亲手打断他的腿。
不过心里再怎么火冒三丈,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发作,太子没有显露丝毫异样,只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长兄应有的关切和担忧,得知弟弟只是磨破层皮后,又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两人当着旁人的面兄友弟恭了一番,接着起驾回东宫。
韩渡伤了手不便骑马,只好改乘马车,蔺知柔骑着马与太子的随从走在一起,一路上都没找到机会和韩渡说话——便是有机会,她此时也不想和他说话。
这熊孩子长行市了,竟然学会了隐忍不发。
就在这时,太子不知不觉来到了她身边。
蔺知柔蓦地回过神,在马上向他行了个礼,心里有些忐忑,太子明察秋毫,而且对他的宝贝弟弟了若指掌,韩渡能瞒过旁人,却绝瞒不过兄长。
蔺知柔一看太子的眼神,便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她不觉握紧缰绳。
然而太子却并未责怪于她,而是冲着她不甚灵便的胳膊点了点下颌:“手上的伤无碍了?”
蔺知柔刹那间明白过来,太子这是特意同她说话,打消她的疑虑,让她知道他并未因韩渡的事迁怒她。太子问完她的伤势,又若无其事地称赞了她方才作的诗,还饶有兴致地和她聊了聊曹子建的诗赋,这才策马回到队伍中间。
蔺知柔有些明白韩渡身上那种不同于其他权贵的柔软是从哪里来的,她看着太子端庄挺拔的背影,三月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肩上,勾勒出明亮的轮廓,这是一个能令人心甘情愿追随的背影,坦荡而磊落,不管从什么角度而言,太子都是个近乎完美的储君。
因此也格外令人不安。
回到东宫,蔺知柔还是没机会和韩渡说上话,因为他一下马车就被太子阿兄拎去了自己院子。
兄弟倆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进了书房。太子屏退左右,负手立于低垂的帘栊前,背对着弟弟,久久不说话。
屋子里落针可闻,屋角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沉檀加重了凝重的气氛,韩渡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阿婴知错了,阿兄罚我罢。”
太子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听不出愠怒,但有浓浓的失望:“哦?你知你错在哪里?”
韩渡抿了抿唇,他情愿兄长用笞杖将他毒打一顿:“我……我不该与长公主府为敌,令阿兄为难……”
太子抬手打断他的话:“你分寸拿捏得那样准,长公主不至于因此与我东宫为敌。”
他顿了顿,冷冷地睨了韩渡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份城府。”
韩渡叫他说得脸上一红,低下头道:“请阿兄责罚。”
太子转过身,瞅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弟弟,赶紧又避过脸去,免得叫他气出个好歹:“你还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急着领罚做什么?”
韩渡迟疑了一下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婴不该将自己置于险境,害阿兄担心……”
太子掀了掀眼皮:“这是其一,不过这只是细过。前些时日你和韦二镇日往毬场跑,想必是勤学苦练,已经十拿九稳了。”
韩渡如何听不出兄长话里的讽意,脸上红晕更深。
太子又道:“令狐湛坠马,你得偿所愿,得意么?”
韩渡抬眼看了看兄长,随即垂下眼帘,轻轻地摇摇头。
“为何?”
韩渡咬了咬下唇:“我激怒令狐湛,连累陈郎中之子遭受池鱼之殃。”
太子这才收起讽意,敛容道:“你可知道,陈家四郎方才已经伤重身亡?”
韩渡一怔,一时没明白过来。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沉默如有千钧,沉沉地压在韩渡的肩头,韩渡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太子静静地看着他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是因你而死。”
韩渡半晌说不出话来,脸色愈加苍白。
太子见他并不为自己辩解,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头:“阿兄不罚你,你回去吧。”
韩渡行了个礼退出了太子的书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丽正殿,又是怎么回到自己院子,只觉后背发冷,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
一走进内院,他就看到站在廊庑下等他的蔺七郎,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穿着身白衣,柱子的阴影落在他身上,挡住了他的神情。
韩渡有些心虚,又有一种莫可名状、无法诉说的委屈涌上来,他拖着腿走上前去,低低地叫了一声“七郎”。
蔺知柔本来心里有气,见他这蔫头耷脑的模样,反倒不忍心和他计较了。
她细细打量了韩渡两眼,只见他眼眶微微有点红,不由有些纳罕,这熊孩子天不怕地不怕,这模样还是第一回见。
蔺知柔抬起头,用青白分明的大眼睛瞅了瞅他:“可是挨太子殿下罚了?”
韩渡咬了咬唇,摇摇头。
蔺知柔越发纳闷:“那是怎么了?”
韩渡垂着的手晃了晃,碰了碰她的手背:“陪我去苑中走走?”
蔺知柔点点头,回屋取了两件半臂,自己穿了一件,另一件给韩渡。
韩渡也不和她客气,接过来套在外头。两人出了院子,往北穿过寝殿区,一路走到北苑。
北苑是东宫寝殿后头的苑囿,为了太子大婚,苑中有好几处亭台楼阁都在修葺。两人沿着廊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最后在苑中央的莲池旁席地坐下。
此时还是阳春,莲叶才出水,铜钱大的一片片,稀疏地点缀在青碧的池水中,随着微风轻轻浮动。池中有建了一半的水榭,顶上还未铺瓦,烧制好的黑瓦堆在地上,是普通的陶瓦,与蓬莱宫中的琉璃瓦相比,质朴得有些寒酸了。
亭子的阑干还未涂上朱漆,仍是木头的本色。阑干的式样也很普通,没有蓬莱宫中那些繁复的雕镂和螭首。
因为上巳节的缘故,太子特地给上番的役力放了三日假,韩渡支开了看守园子的宫人,偌大个园囿便只剩他们两人。
韩渡屈着一条腿坐了会儿,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池水中扔去,石块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他望着一圈圈的涟漪渐渐扩散,逐渐消失,涩声道:“陈四郎没了。”
蔺知柔顿时明白他的心事从何而来:“殿下为此责备你了?”
韩渡垂下眼皮摇了摇头:“阿兄若是打我一顿还好些。”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便是蔺知柔冷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韩渡也不求回应,只是心里发堵,想找个人倾诉。
他自顾自道:“令狐湛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清二楚,我该料到的。不是陈四郎也会是别人。”
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指尖抠着砖缝:“陈四郎是我害死的。”
蔺知柔抬眼瞥了瞥身边的少年,韩渡不过十多岁,若是生在现代,不过是个初中生,一条人命的分量对他来说太重了。
她把手轻轻搁在他的手背上:“你是为了替我报仇,说到底此事是因我而起。”
韩渡怔了怔:“这与你何干?”
蔺知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韩渡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说什么傻话,把责任推到一个小孩头上,我成什么人了。”
顿了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心里堵得慌。”
蔺知柔瞥了一眼少年沉静的侧脸,没再作声。
韩渡需要的不是安慰,他的愧疚自责终有一天会被时间冲淡,但永远不会消失无痕,他的心上将一直留下一片阴翳。
他再也不会是昔日那个明朗如皎日的少年郎。
而令狐湛这始作俑者却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蔺知柔静静地陪着韩渡坐在水边,望着水痕交叠,望着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天边。
寒鸦声四起,凉风生于水际,吹起了两人的袍袖,一勾淡月升到了树梢。
不知过了多久,韩渡终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