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见先师完毕,再没有别的事,距离省试也只剩一个月不到了。
这段时日连白稚川都收敛了不少,不再出去花天酒地,镇日锁着院门在屋里读书。贾九郎没了伴,一个人玩也没什么乐趣,便也收起心来读书。
蔺知柔发现这人玩的时候闹腾,真的静下心来读书效率却极高,加上天资过人,短短数日就卓有成效。
神童试在进士科的基础上降了难度,省试帖经只考一大经和一小经,而且可以自行选择经书,比州府试时更加宽松,诗赋的分量便越发重。诗赋是贾九郎所长,他本来已经作好了以诗赎帖的准备,当日在国子监听闻此消息,实在是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
蔺知柔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凑这个热闹,如果他的身份的确如她猜测的那样,那么到了御前定有一场风波,他本人想必也会吃挂落,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蔺知柔上辈子就早熟,大约是没有家人的庇护和在意,她连明显的中二期都没有经历过,实在弄不懂这种喜欢兴风作浪的熊孩子。
随着省试一天天临近,淡淡的好奇像一阵轻烟一般消散,临考前三天,蔺知柔将几卷重点笔记最后巩固,贾九郎则临时抱佛脚,天天给寺中的佛祖菩萨罗汉们磕头上香。
在一派肃然的气氛中,他们终于迎来了省试当日的朝阳。
神童科在进士科前三日举行,考试地点与进士科一样,在设于礼部南院的贡院。
当日清晨,蔺知柔和贾九郎背起装着解状、笔墨、砚台等物的书囊,骑着毛驴,由白稚川一路护送到皇城门口。
在礼部门口验过解状和家状,两人按照指示走到贡院门口,只见两扇朱红大门敞开,门边站着几名披甲执锐、神色肃穆的兵卫。
身着白布衣袍的举童在他们森冷的目光注视下噤若寒蝉,自觉排成长队鱼贯而入。
门房处有两名御史坐镇,再次核验每个举童的解状和身份。
此外,举童们还要打开背囊,解开腰带,脱下外袍,让御史搜检,以免夹带。
好在本朝没有脱光了验身的规矩,蔺知柔有恃无恐,泰然自若地脱下外衣,一名年轻的御史在她身侧捋了两下,便挥手让她过去了。
这时已是仲冬,门房有帷幔挡风,还聊胜于无地点了个炭盆,但是人来人往,寒风不断灌进屋里,蔺知柔本来就怕冷,一脱衣裳,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正想赶紧将外袍穿上,一只手横插过来。
蔺知柔一抬头,看见贾九郎正冲她笑,手里拎着件夹绵裲裆:“把这个穿上,瞧你这若不经风的。”
蔺知柔没接:“那你呢?”
贾九郎把带着体温的裲裆塞进她手里,不以为然地披上布袍:“我不怕冷,你快穿上。”
说完带着点嫌弃地瞅了她一眼:“瞧你这小身板,薄得似纸一般,别冻出个好歹来。”
蔺知柔没接:“我不冷。”
贾九郎“啧”了一声,一把扯过裲裆,不容分说地往她脑袋上一套,三下五除二地系好绊带,握了握她的手:“手都冷成这样了,还嘴硬!”
裲裆絮了厚厚的丝绵,蔺知柔顿觉暖和了不少,一边披上外袍,一边提醒他:“你快把袍子穿上。”
贾九郎有恃无恐:“我自小习武,耐寒抗冻,等闲不生病。”
两人穿好外袍,整理了下衣帽和腰带,从御史那里领了号签,一起出了门房。
庭中栽着数棵梧桐,眼下是仲冬,枝头上只余稀疏黄叶。
这个时代的贡院不像后世那般正规,是临时性的,设在礼部南院,每当科举时就在四周插满荆棘,因而又有“棘院”的别称。
这里也没有后世那样专门建造的号舍和号棚,只是用屏风大略隔出几片区域,密密麻麻地摆上考案。
贡生众多,房舍有限,室内放不下,廊庑下的空间也被充分利用起来,放满了考案。
号签原则上是随机领取的,他们事先也没有花钱疏通,领到的位置都不怎么样,贾九郎的考位在西厢房的角落,蔺知柔一向手黑,抽到的是廊庑下的半露天考位。
虽说考试时间不像后世那么长,但是在寒风中坐上半天也够呛。
蔺知柔正要走过去,手里忽然一空,号签被贾九郎抽了去,他把自己那块塞进她手里:“咱们换一换,满屋子的人,又点了炭,我嫌闷得慌。”
蔺知柔蹙眉:“不行,你已经把衣服给了我,此处太冷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是娇生惯养大的,真得了病又是一场麻烦。
贾九郎不耐烦地挥挥手:“我长你几岁,该当照拂你一二,你安心考试,中个状头,请我去拂云楼吃顿好的。”
蔺知柔待要再说什么,贾九郎已经先一步占领了她的考位。
一旁巡场的吏员见她站在原地不动,扬声催促起来,蔺知柔看了看手中的号码牌,转身走进了厢房。
她的位置靠近墙角,光线有些暗,好在案上备了灯烛和火石。
蔺知柔将油灯点上,从书囊中取出笔墨和砚台,拿起案头的小水盂,往砚台里注了点水,执起袖子开始研墨。
辰正,所有考生都已入场坐定,三声鼓响,全场肃静,贡院朱红色的大门缓缓阖上,咔哒一声,青色铜锁落下,神童科省试开始了。
考试总共四个时辰,从上午一直考到黄昏,时间比州府试充裕了许多,对答卷的要求自然也高了许多。
监考官员将用蜡封缄的考卷发下来。
蔺知柔拆开一看,里面有一份试题,三张洁白的宣纸,这是正式的答题纸,此外还有两张微黄的麻纸,用来打草稿,每张纸上都加盖了朱红的贡院印,以防伪造。
蔺知柔把答纸小心地卷起来放在一旁待用,拿起试卷展开,快速浏览考题,刚看到帖经第一题就吃了一惊。
先前礼部给的考试范围是一部中经,两部小经,中经为《诗经》,小经是《易》和《春秋公羊传》,可第一题分明取自大经《左传》。
第二题出自《易经》,第三题又是出自大经《礼记》。蔺知柔扫了一眼,十道帖经题中竟有一大半超纲。
她察觉不对劲,其他举童自然也发现了,考场中响起嗡嗡的窃窃私语声,监考官员扬声道:“肃静!勿要交头接耳,否则一律按舞弊论处。”
御史台的官员自有一股凌厉严苛的气势,两眼一瞪,考场中顿时鸦雀无声,许多举童吓得双股颤栗,鹌鹑似地缩着脖子,不敢再吱一声。
蔺知柔已经把大中小几部经书都倒背如流,帖经超纲虽然蹊跷,但是对她来说反倒有利。
她按捺住心中的诧异,接着往下看。杂文部分的题目中规中矩,考一首五言六韵诗和一篇赋,诗题为“湘灵鼓瑟”,从诗题中任选一字为韵,是很常见的“题中用韵”形式。赋则是以“澄虚纳照,遇象分形”八字为韵,可以不依顺序,字数三百五十以上。
蔺知柔思考了片刻,心里有了大概的答题思路。诗赋题之后还有题目,蔺知柔接着往下看,却是一道实务策,神童试的考生最大不过十二岁,时务策考的是对朝政的见解,出现在这里十分诡异突兀,帖经还只是超纲,这道题已经不是简单的超纲,简直近乎无理取闹了。
题目倒是十分贴合实际,是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钱荒问题。
铸钱和运输成本高居不下,甚至远超铜钱的面值。这种情况下,私人盗铸屡禁不止。由于铜的价值高,许多人还将铜钱融化,铸造成铜器出卖,赚取差额,导致流通货币供不应求,造成了严重的钱荒。
这是令朝廷十分头疼的问题,尤其是盗铸现象,在江南一带特别猖獗,严刑峻法之下仍然有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盗铸铜钱。
蔺知柔在扬州生活,对这种现象并不陌生,实际上他们平时也使用私钱,私钱根据成色不同,与官钱有一定的兑换率,交易中早有一套约定俗成的体系。
货币短缺问题是几十年的积弊,朝堂上穿紫袍佩鱼袋的宰相们都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因为这与铜矿储量、开采量、漕运成本、民间蓄钱、销钱铸器等方方面面的问题息息相关,朝廷出台了许多政策试图改善,但是常常受到反效果,导致币制越来越混乱。
为什么要拿这样的问题来考一群十来岁的小学生?蔺知柔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离谱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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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4(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