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知柔抬起眼,微露诧异。
“我想你师父应当也是这么想,”白稚川捏着酒碗顿了顿,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云卿是七岁时回到柳府的,此前他和母亲住在蜀中,我家与他家相邻,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坊间对他生母的身份多有臆测,八成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他母亲既不是精怪也不是女冠。”
白稚川的双眼变得迷朦,仿佛起了层薄雾:“云卿的母亲温柔和善,我们爬进她家庭院中攀花摘果,她从不像别的妇人那样叉腰大骂,反而拿果子和自己做的松子糖招呼我们。
“她还有满腹诗书,云卿小时候就是她亲自教导开蒙的。那时候我只知道他们是外乡人,说一口京师官话,孤儿寡母客居蜀中,过了好几年,在京师和云卿重逢,方才知晓他母亲姓杜,就是二十年前坐悯怀太子案抄家灭族的杜家。”
悯怀太子案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蔺知柔还没出生,也没有人会特别对一个小女孩说起当年朝堂上的大案,因而她只是大概知道有这么件牵连甚广的谋逆案,具体情形却是不得而知。
但她听说过,先皇在驾崩前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突然为贬为庶人含冤而死的太子平反,谥号悯怀,并且清算当年陷害太子的四皇子党羽,那些受牵连而身死或下狱的太子一党,自然也跟着平反,朝廷亦多有抚恤。
蔺知柔不解道:“既然已经翻案,杜夫人为何不一起回京?”
白稚川答道:“算是阴差阳错罢。”
他饮了一口酒,涩涩地道:“杜家与柳家是世交,有通家之谊,云卿的父母自小定下亲事,两人亦是情投意合,只等着及笄便要过门。
“这时候出了太子谋逆大案,云卿外祖是太子詹事,第一个难辞其咎,杜家男丁尽数斩首,女眷充入掖庭教坊。此案牵连甚广,朝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柳家明哲保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云卿的父亲念及旧情,待尘埃落定后,设法将云卿的母亲解救了出来,在郊外置了住处。
“两人本就有情……”白稚川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蔺知柔,直接跳过了少儿不宜的部分,“后来就有了云卿。
“纸包不住火,柳家人还是知道了此事,那时候云卿的父亲在与王氏女议亲,王家不知底细,只知道云卿父亲在京郊有外室,便放出话来,让他在婚前将此事了断,否则婚事便作罢
“云卿的母亲亦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她从柳家人口中得知郎君要娶旁人为妻,便带着云卿离开京畿去了蜀中,立下死生不见的誓言。”
蔺知柔,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柳云卿的母亲痴心错付又傻又可怜,可身在其中,家毁族灭身如飘萍之时,心上人救她于水火,以身相许似乎也顺理成章,何况两人本就有婚约,说不定她还自欺欺人地用这婚约安慰麻痹过自己。
可站在王家的立场上看,他们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夹在中间的柳父呢?或许也算不上罪大恶极的负心汉,只是软弱罢了。
蔺知柔问道:“师父后来为什么回柳家了?杜夫人呢?”
白稚川神色黯然:“云卿的父亲与妻子婚后诞下一子一女,小郎君养到五岁上夭折了,他父亲不久后不慎堕马受伤,不能再诞育子嗣,云卿的祖父便派人去蜀中将云卿接了回来。
“那时候杜家还未平反,杜夫人将云卿送走之时并未告诉他真相,只说自己是他父亲的外宅妇,如今她要改嫁,故而叫柳家人将他接回去。
“云卿那时候才七岁,分辨不出哪句真哪句假,只道这些年是自己拖累了母亲,便跟着柳家人回了京城。两年后他收到杜夫人的手书,是从江南递出来的,只道改嫁后过得很好,已产下幼子,让他勿念,从此便没了音信。
“一直到云卿十五岁上,才名传遍两京,由国子监祭酒亲自举荐给当年知贡举的刘侍郎,时人都道这一年的状元非柳十四郎莫属,谁知就在进贡院前几日,她母亲的旧仆忽然前来找他,告诉他真相。
“云卿这才知道他母亲的身世,那婢子还告诉他……当年杜夫人没有改嫁,云卿走了之后不久,她便投河自尽了,那封书信也是那婢女代她寄出的。”
“时机也太巧了……”蔺知柔皱眉。
“是很巧……”白稚川长叹一声,“可是又能如何呢?”
蔺知柔沉默了,她能想到是有心人的手笔,柳云卿何尝猜不到?可就算知道是有人故意要挑拨他和柳家人之间的关系,难道他就可以对母亲的死泰然处之吗?
“云卿当即找柳家人对质,他父亲心中有愧,见瞒不住他,便承认了。杜氏平反后,云卿的父亲便派人去蜀中寻找杜娘子下落,一直循着线索去找,这才知道杜夫人已经身故。柳家人怕云卿知道母亲身份后追查下去得知真相心怀芥蒂,便隐瞒了他母亲的身份。
“云卿那时候年少气盛,为了报复柳家人不惜自毁前程,以曾祖父讳“晋”,与“进”同音为由,立誓此生不考进士科举。”
蔺知柔听到这里就知道师父和柳家的梁子是怎么结下的了。本来这种讳不避没人挑理,可他一避,他的堂兄弟们便也不得不避,害得几个本来要考科举的柳氏子弟只能转而举明经,生生低了旁人一等。
这也就罢了,柳云卿的叔父柳棠,当年进士科甲第出身,因此事被政敌抓住了小辫子,诟病他不避祖父讳,那几年仕途也受了不小的影响。
蔺知柔问道:“师父为何不考明经?”
白稚川摇摇头:“明经出身本就比进士科差了许多,他与家里闹成这样,柳家一些人恨不得生啖他血肉,如何能由他在朝中立足?柳家世代为官,柳棠前两年迁御史中丞,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何况柳家在朝中还有那么多朋党。”
“换做如今,你师父定然不会做出这玉石俱焚之举,”白稚川摇摇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柳家人虽然受了些影响,但他在京城也是举步维艰,当年差点被他祖父从族谱中除名。
“那段时间他一心与柳家作对,谁与柳家有龃龉,他便去亲近,其中便有兰陵长公主。”
蔺知柔一怔,手腕不由自主地一倾,酒液在杯中一晃。
兰陵长公主的名号如雷贯耳,连她这个远在江南的寒家小姑娘也听过。
这位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胞妹,除了泼天的富贵和绝世的姿容之外,还以养男宠著称,和她沾上关系的年轻男子,在世人眼里也就有些暧昧不清。
白稚川见她神色异样,脸色突然有些尴尬:“你在京城肯定会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
蔺知柔垂下眼帘,望着杯中酒液微微出神,半晌方才抬起头,浅浅一笑:“世叔放心,不过谣言罢了,何况这是师父的私事。”
白稚川不由自主地想替好友辩解几句,可柳云卿和兰陵长公主那段传闻中的风流韵事传得有板有眼,他也难辨真假,又不好拿这种事直接去问柳云卿。
好在蔺七郎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童,一心只知道读书,想来也不明白这些风月之事。
正好这时贾九郎晃荡回来,正好给白稚川解了围。
吃过饭,白稚川将柳云卿托人运来的几个箱笼交给蔺知柔。
蔺知柔打开一看,除了几箱书以外,还有两箱冬衣,料子都不华贵,符合她贫寒的出身,但是袍子里絮了丝绵,袄子里衬了狐皮,连足衣和皮靴都备了,足以抵御北方的寒冬。
衣物的尺寸都略大了一些,大约是以为她在路途中的几个月还要蹿个子,可惜蔺知柔的生长速度十分稳定,身高与出发时几乎没什么变化,辜负了师父的期待。
她的师兄弟也送了她两箱子鸡零狗碎,阿铉那箱大部分是笔墨和好纸。
宋十郎的则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从各种脯腊蜜饯到扇子香囊,再到弹棋博具,应有尽有。若是这次落第,她大概可以直接在京城支个流动货摊。
除了这些,柳云卿还托白稚川转交给她几函书信,蔺知柔打开一看,师父信如其人,口吻依旧是淡淡的,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距离感,然而字里行间又隐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关切,柳云卿是不会对弟子嘘寒问暖的,他只会细心地提前将冬衣备好。
信中还附了两封荐书,一封是给礼部刘侍郎的,刘侍郎对柳云卿有知遇之恩,她作为柳云卿的弟子,于情于理该去拜访。
白稚川道:“原本是刘侍郎知贡举,省试前不便前去拜谒,如今他这一病,倒是没了这重顾虑。”
蔺知柔点点头:“改日我去刘府递帖子求见。”
白稚川道:“不急,可择选得意之作制成文卷投贽。”
蔺知柔一边答应着,一边展开第二封举信,却是给兰陵长公主的。
白稚川目光微微一闪:“这一封是以防万一,你师父说,若是你未能中举而想留在京师,可以持此荐书去见兰陵长公主。
蔺知柔眉心微微一动,道了声谢,将荐信收进箧笥里。
师兄和师弟也各有书信捎来,这两封信就比较活泼紧张了,两人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长篇累牍控诉对方,没了蔺知柔这个缓冲带,两人就像两只斗鸡,每天要唇枪舌剑个几十回合。
蔺知柔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她阅读速度极快,将三封信读完,叠好放回函中,然后从箱笼里拿出文房,展纸研墨,开始写回信。
她先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平安,接着想给柳云卿回信,拈着笔想了半天,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想说说一路上的风景和逸闻趣事,转念一想,柳云卿从西京一路游历到江左,见闻自然比她随计赶路广博,写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想写几句关切之语,又觉刻意,何况才听说了柳云卿的身世,越发不知如何下笔。
她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先把给阿铉和宋十的回信写了。
给他们写信便容易多了,她平日话不多,写起信来也简洁,三言两语把要说的说完,又添了几句路途见闻,凑满一尺来长,三下五除二就把两封信写完了。
蔺知柔对着空白的笺纸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和柳云卿同样公事公办的口吻报了平安,汇报了一下课业进度,末了请师父保重身体,乏善可陈堪比朝报公文。
左右她就是个无趣的人。
她揉了揉眼睛,将信笺封好,摒除杂念,重新埋头书海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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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49(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