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衢中的车马行人不禁加快了脚步,四百下暮鼓敲完,各坊坊门关闭,逗留在街上就是犯夜,被逮住要挨二十记笞杖。
白稚川所住的长寿坊在长安城西南,从他们所在到那里要横穿大半个外郭城,今日肯定是赶不过去了。
两人只得同其他人一起,暂且在朱雀街西的都亭驿落脚。
举子和举童中有一小半在京师有亲故可以投奔,比如张十八郎,一进城就被张侍郎家的下人用马车接了去,余下的人或是自己寻客舍和寺庙寄居,或是图省事住进公家安排好的馆驿。
贾九郎说要去白稚川那儿蹭屋子住,蔺知柔只当他说笑,第二天早晨她整理好行装正欲去向蒋户曹史等人道别,却见他背着书箱跟了上来。
蔺知柔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不会真的要跟我走罢?你不是家住长安么?”
贾九郎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这会儿还不能回去……”
“你在城里难道没有朋友?”
贾九郎有些黯然:“有倒是有,能守口如瓶不告诉我阿耶和阿兄的不多……”只有一个,还被他扔在**县贾家当人质了,
蔺知柔瞟了他一眼:“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长痛不如短痛。”
“眼下还不成,起码得等我考完举试。”
蔺知柔不解:“你家就在京师,认识你的人不少罢?不怕冒籍替考的事被人揭穿么?”
贾九郎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显然是不想提这一茬:“……总之我眼下是有家归不得,咱们相识一场,七郎你就行个方便罢。”
“长安城里寺庙客馆多得是,哪儿不能住。”
贾九郎垂着眼睛可怜巴巴:“我……没钱……”
他摸了摸鼻子解释道:“贾家怕我靠不住,不答应让我随计上京,要让那凶神恶煞的管事押送我过来,我是趁他们不注意溜出来的,身上没多少财物,路上都花用完了……”
蔺知柔:“……”
“你别瞪我呀,还不是为了和你同行么!”他挺了挺胸,理直气壮道,“咱们一会儿去西市逛逛,我想吃那个棍子饧。”
蔺知柔不想惯他一身臭毛病,自去向几位官员和其他举童辞别,贾九郎也不以为意,背着书箱跟了上去。
蒋户曹史听说他们要去投奔亲友,叮嘱道:“三日后须得前往户部磨勘解状与家状,辰正到皇城含光门前会合,切莫忘记。随船来的行李估计这两日也到了,你们过几日去四方馆凭牌子领取。”
两人应是。
蒋户曹史又看了看贾九郎,似是放心不下:“省试在即,你可千万别再惹是生非。”
贾九郎一脸冤屈:“蒋曹史,晚生一向谨言慎行,何曾惹过是非?”
蒋户曹史想起这一路上添的白发,糟心地挥挥手:“走吧,七郎你替老夫看着他点。”
蔺知柔不好当面拒绝,只得捏着鼻子应承下来。
两人向驿馆的驿丁打听了附近车马行的所在,出门雇了两头驴,骑着往城西南走。
西市就在前往长寿坊的半路上,贾九郎在与吃有关的事情上格外锲而不舍,耐心十足地磨了一路,蔺知柔不胜其扰,转念一想,反正顺路,不如顺便去书肆看看,扬州和江宁毕竟远在江南,许多新出的集子传过去至少得数月。
这么一想,她便点头答应:“行,那就去逛逛罢。”
西市巳正才开坊门,两人到得有点早,在西市东边的延寿坊找了一家毕罗铺子,要了两个羊杂毕罗,就着浓浓的茶汤,一边吃一边等。
蔺知柔争分夺秒,拿出一卷书,嘴里吃着东西,眼睛和头脑也不闲着。
贾九郎早对她的书呆子行径习以为常,不过见了仍旧忍不住嘴欠:“油汤滴到书上了!”
蔺知柔冷不丁叫他唬了一跳,一看手上的毕罗,并没有油滴下,便只是斜了他一眼,继续埋头读书。
贾九郎叹了口气:“我说七郎,你就这么喜欢读书做学问么?”
蔺知柔“唔”了一声,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读书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条改变命运的窄道,喜欢不喜欢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她想了想道:“也不算喜欢罢。”
贾九郎眼神闪了闪:“那你喜欢什么?”
也许是他问得太认真,蔺知柔没像往常一样随口敷衍,从书卷上抬起眼,想了想:“没什么喜欢的。”
谈论爱好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就像手里这个油煎的毕罗,腥膻油腻,她并不喜欢,但只要能果腹,于她而言便与山珍海味没什么不同。
若要说爱好,赚钱勉强能算一个,前世看着账户上的数字不断上升,算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以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仔细一想,不免感到自己这个人确实无趣。
贾九郎是个连头发丝都会单独给自己找乐子的奇葩,自然不能理解:“怎么会呢,一定是你没见过真正好玩的东西,对了,你还没见过长安的上元节,到时候连着三日三夜金吾不禁,到处火树银花,可好看了。”
有了上回江宁佛诞节的经历,蔺知柔对一切人多热闹的场合敬谢不敏,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贾九郎不屈不挠:“那马球呢?对了,你还没打过马球罢?待进士科放榜,我带你去月灯阁看马球会。”
蔺知柔两辈子对体育竞技没什么兴趣,前世学马术和高尔夫都是出于交际混圈子的需要,压根与兴趣无关。如果没有环境逼着,她大概是个可以十天半个月不下楼的死宅。
贾九郎看着眼前这张白莹莹的小脸,微挑的凤眼,淡色的薄唇,哪哪儿都透着股冷意。
他感觉自己就像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为了博美人一笑费尽力气,可惜眼前的美人比褒姒还难取悦,要是来个烽火戏诸侯,蔺七郎大约不会笑,只会撩起眼皮给他个白眼。
他旋即悲从中来,人家周幽王虽然是昏君,好歹讨好的是自家妃子,他好好一个皇子,讨好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算个什么事儿呢!
蔺七郎又不是祸国殃民的红颜,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他连个女子都不是!
贾九郎狠狠地咬了一口毕罗,一汪热油顿时涌了出来,烫得他热泪盈眶,还淌了他一手。
他正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一只纤细漂亮的手把块布帕子拍到他手上:“擦擦。”语气还是那么冷淡。
贾九郎一抬眼,只见他凤眼里难得盛着点笑意,竟有那么点流光溢彩的意思,不由怔了怔。
蔺知柔蓦然发现自己还是有些爱好的,比如看傻子出洋相。
这时,西面传来鼓声,紧接着是訇然的开门声,是开市的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