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知柔无奈地拿起卷书走出船舱,去甲板上躲清静。
不一会儿,贾九郎也寻了出来:“七郎,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蔺知柔只作没听见,兀自埋头读书。
贾九郎伸出根白玉似的手指,将她的书卷往下一拨:“去罢去罢。”
蔺知柔屈指,轻轻把那根手指弹开,眼皮也不抬一下:“你去找张十八罢。”
贾九郎“啧”了一声,一脸牙酸的表情:“饶了我罢。”
蔺知柔又道:“周四郎呢?他不是很喜欢找你玩么?”
贾九郎抚了抚下巴:“那小孩心眼太多,我不爱同他玩。”
谁的心眼有你多!蔺知柔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了,终于放下书,撩了他一眼。
贾九郎又拽她袖子:“我保你看了不后悔!”
蔺知柔拗不过他,这书也读不成了,只好将书卷好,放回船舱,然后跟着贾九郎去看他的好东西。
贾九郎领着她,一路镇定自若地绕过船舱,来到船尾的木楼梯前。
这艘官船长五丈,客舱分了三层,仆役和货物占据底舱,举童、举子和大都督府的吏员、白直住中层,上层住的则是有品级的官员。
这艘船上有两位品官,一位是正七品上的录事参军,另一位是正七品下的户曹参军。
楼梯前有道小门,门上挂着把铜锁,防止闲杂人等上楼。
蔺知柔警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贾九郎竖起食指,贴在鲜润的薄唇上,桃花眼盛满笑意:“嘘——”一边从怀里掏出根比头发丝略粗些的铁丝。
蔺知柔:“……”
顷刻之间,只听轻轻的“咔嗒”一声响,锁开了。
贾九郎蹑手蹑脚地拉开门,闪身进了门,对蔺知柔招招手,小声说:“这时候上面没人,他们都去司马船上议事了。”
蔺知柔转身就走,作死可以,别捎带上她。
贾九郎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声恳求:“你就在这儿替我望望风总行吧?。”
一边说一便把门掩上,将铜锁依原样挂回去锁好:“要是看见有人来你学一声猫叫,然后自己赶紧跑,明白么?”
蔺知柔:“……”这船上哪来的猫?
不一会儿上头传出细微的水声,蔺知柔算是明白他那一身香气是哪儿来的了,合着天天偷偷蹭录事参军的澡豆呢!
她想一走了之,又怕他真叫人撞破,只得在楼梯口等着。
贾九郎这惯犯天天独自作案从未失过手,谁知道第一次带了同伙望风,就出了岔子。
他刚上去片刻,蔺知柔便看到一艘小舟往船舷靠过来,舟上站着两个中年男人,一个身着绿色绢衫,正是录事参军袁万田。
蔺知柔不能当真学猫叫,扬声道:“晚生见过袁参军。”
话音未落,便听上面传来“汪”的一声,是贾九郎表示知道了。
蔺知柔仁至义尽,向两个官员行了礼,便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刚转到另一边船舷,迎面撞上个熟人,正是负责监督这群举童的户曹史蒋有为。
户曹史自然认得她这个解元,诧异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蔺知柔上前行了个礼,瞎话张嘴就来:“回禀蒋户曹,小子想以白稚鸡为题作一篇赋,苦于没有思路,故而去船尾看看那只白稚鸡。”
这倒霉的雉鸡平常关在底舱笼子里,只有风和日丽时可以拴在船尾放会儿风。
户曹史知他素来刻苦,倒也没有起疑,反倒笑着问:“看得如何?眼下这文可有眉目了?”
正说着话,一个白直快步走过来,附在户曹史耳旁悄声说了几句话。
户曹史脸色微变,对那白直道:“叫所有人回船舱。”
又看了蔺知柔一眼,不复方才的随和:“你也跟我来。”
蔺知柔见那蒋户曹脸色忽然一变,知道船舱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好多问,只好跟在他身后。
不远处传来船橹划破水面的声音,她回头一望,只见船工将绳梯抛小舟上,身着绿衣的袁参军顺着绳梯往船舷上爬。
蔺知柔朝二楼船舱看了看,也不知道那不着四六的熊孩子能不能脱身。
随即又觉得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贾九郎被抓了包大不了把真实身份亮出来,没准袁参军要把他当祖宗供起来。
倒是她自己,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跟着蒋户曹回到船舱内,蔺知柔发现举童们除了贾九郎全都到齐了,张十八郎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嚎啕大哭,其他孩子不敢挨近,远远地站着,七嘴八舌地议论。
一见户曹史过来,众童子立即住了嘴,向他行了礼,然后便默默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刹那间整个船舱里回荡着张十八郎委屈的哭声。
蒋户曹史目光灼灼地环视一圈,将这些惹是生非的小崽子默数了一遍,发现缺了一个。
“贾九郎何在?”他沉声问道。
举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有人道:“方才见他和蔺七郎在船舱外说话……”
蒋户曹史也想起他俩形影不离,便问蔺知柔道:“你可知他在何处?”
蔺知柔一推六二五:“回禀蒋曹史,方才我俩在船舱外说了两句话,后来小子要去船尾看雉鸡,便和他分开了,此后就没见过。”
蒋户曹史点点头,对身边的小吏道:“你去各处找找,见到贾九郎立即把他带回来。”
小吏领了命快步跑出去,没跑出几步,刚好撞见了往回走的贾九郎。
贾九郎走进船舱,向蒋户曹史恭敬行礼,抬头的一瞬间冲蔺知柔挤挤眼。
蔺知柔见他脸色绯红,鬓发湿漉漉,方才不知遭遇了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追击。
不过眼下看来应该是逃过了一劫。
蒋户曹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没有多说什么,微一颔首,对众人说道:“将大家叫回来,是因为张十八郎锁在箱笼中的考状和家状不翼而飞。”
在场的童子除了蔺知柔和贾九郎以外都知道前因后果,已经震惊过了一回,此刻都神色不安地看着蒋户曹的脸色。
这考状是覆试之后由大都督府统一颁发的,而家状则是户籍所在地县衙开的户籍身份证明,他们入了京之后先要去户部登记,由户部官吏核对无误,方才能入礼部贡院参加省试。
家状和考状丢了任何一样,举子便失去了考试的资格,也难怪张十八郎哭得那样伤心了。
蒋户曹停顿了一下,眉头一皱,对涕泗横流的张十八郎道:“张郎,莫哭了,东西是如何丢的?把昨夜的事说一遍。”
张十八郎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哽咽着道:“我……小子每晚睡前都会将家状和考状确认过,昨……昨夜睡前,小子如往常一般检查过,家状考状俱在,可……可方才小子要取些东西,打开一看,这两样东西却不见了!”
蒋户曹眉头紧蹙:“方才那把锁是锁着的?”
张十八郎点点头。
“这么说锁完好无损,东西却不翼而飞了?”
贾九郎抚了抚下颌,两眼冒着光:“有意思。”
他的音量不大,可船舱中安静,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张十八郎像个灌满水的袋子,被他拿话一戳,顿时泪如泉涌。
蒋户曹不满地瞟了贾九郎一眼,上船没几天,这小子惹的祸事罄竹难书,下面的胥吏见天地来告状诉苦,磨得他耳朵都快长茧了。
他不满地清了清嗓子,厉声训斥:“贾九郎,不可拿此事取乐!”
贾九郎立即压下唇角的笑意,秀眉一拧,顿时一脸愁云,仿佛要和张十八郎一起哭一场。
蒋户曹史瞪他一眼,又对张十八郎道:“张十八,别哭了,若是有人捣鬼,本官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难为他一个户曹史还要干推官的活,别看这帮小崽子年纪不大,惹起祸来一个比一个厉害,自从上了这艘船,他的头顶又稀疏了不少。
张十八郎抹抹眼泪鼻涕,想止住哭,不过方才哭得狠了一时收势不住,仍旧抽抽搭搭了好一阵。
他哭得双眼浮肿,皱成一团的脸上糊着眼泪鼻涕,比平日还丑了三分,蒋户曹史瞥他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挪开了目光:“可否借你的铜锁和钥匙一观?”
张十八郎点点头,走到船舱内堆放箱笼的地方,找到自己的箱子,从袖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锁,把锁和钥匙一起交给蒋户曹史。
蒋户曹史拿在手上掂了掂,又翻来覆去端详了一会儿,怎么看都是把普通的一字黄铜锁。
他试着插上锁,又插入钥匙打开锁,将锁芯仔仔细细观察一番,没发现丝毫动过手脚的痕迹。
他毕竟不是管刑名的,一上来就遇到这种疑难案件,一时间束手无策。
只有先叫所有人都把箱笼打开搜检一遍,不过他对此不抱什么希望,偷文书之人显然是和张十八郎过不去,那文书留着又没有用处,自然是趁人不留意扔进江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尸灭迹。
他正想叫众人开箱检查,有人上前一步怯怯地道:“蒋户曹史,小子有句话想问张公子,不知当不当说。”
蒋户曹史见开口的是周四郎,眉头不由一舒,这帮孩子里最乖巧懂事的就是周四郎,只可惜屈居第四,不能参加朝会,也远不如前三那么惹眼,少了许多崭露头角的机会。
他和颜悦色道:“四郎你说。”
周四郎向张十八郎作了个揖:“张公子,除了那两份文书,你可曾缺了别的东西?”
张十八郎怔了怔:“我不知道……”
他一发现少了家状和考状,立即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有心思核对财物!经他这么一提醒,方才想起来:“我去看看。”
说着打开箱笼,将携带的东西翻检了一遍,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还少了两枚金饼子和一枚白玉佩!”
蒋户曹氏精神为之一振,既然那窃贼还偷了财物,必定是藏起来了,船上人多眼杂,没什么地方可以偷藏,如果是窃贼在这些孩子中间,那么赃物多半也藏在这船舱里。
蒋户曹脸色一沉,对众人道:“把你们的箱笼全都打开,本官要一一搜检!”
蔺知柔和贾九郎一听此言,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钥匙开锁,那失窃的两枚金饼子和一枚白玉佩一定栽赃给了他们其中一人,大概率在她这里。
蔺知柔只盼着能快点找出来,否则就要搜身了。
有他们两个带头,举童们也纷纷打开了自己的箱笼,然后束手立在一旁,等待户曹史翻检。
蒋户曹史与手下吏员向众人道了一声“得罪”,开始翻箱倒柜找那失窃的财物,这些毕竟不是一般孩童,户曹史与吏员不敢过于失礼,搜检时虽仔细,却轻拿轻放。
众人的箱笼都搜过一遍,并没有发现失窃的财物,蒋户曹史的眉头越皱越紧,一筹莫展。
那吏员想了想道:“蒋曹史,方才咱们只搜了箱笼,那窃贼想必已料到此节,必不会将赃物藏于行李中。”
蒋户曹史听了点点头:“你说的很是。”
说罢环视众人一眼:“有劳诸位小公子将衣物除下,以便蒋某还各位一个清白。”
蔺知柔心头一跳,正盘算着找什么借口,就听她身旁的贾九郎出言:“蒋曹史,我等奉大都督之命赴京科举,虽然年纪小,也是正经的举子,曹史怀疑我等盗窃在先,眼下又要脱衣搜身,着实有辱斯文,请恕小子不能从命。”
蒋户曹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吏员脸红脖子粗地道:“混账!竟敢顶撞官长!举子又怎的?你还没有功名在身呐!”
转头对蒋户曹史小声建言:“这小子推三阻四的,依属下之见东西八成就在他身上!”
他早看这小崽子不顺眼了,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的商户子,还真把自己当个王孙公子了,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