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依旧先车后船,他们在江心遇到一场风雨,舟人不敢冒着风浪行舟,就近在瓜洲泊了一日一夜,等风停了方才继续前行。
如此耽搁了一日夜,蔺知柔抵达蒋山别墅时已是四月初七傍晚。
驴车在门外停稳,蔺知柔和仆役下了车,会了车资,背起行囊,正要扣门,门已经向内打开了。
阿铉倚门而立,眉花眼笑:“去了这么久,总算舍得回来了!”
蔺知柔肩背书箱,手里满满当当,提着两个青布囊。
她也不和师兄见外,将一个布囊往他手里一递:“劳师兄的大驾。”
阿铉将双手往身后一背:“说好早去早回,直拖到这会儿,师兄不罚你已是大度,还将我当作役夫使!”
蔺知柔笑道:“这不是在初八前赶回来了么?布囊里原是给你们带的东西,师兄不要便罢了。”
说着作势收回手,阿铉眼明手快地夺过去:“谁说不要了!”
师兄弟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里走,蔺知柔问道:“师父和白先生无恙?”
“白先生过了佛诞便要启程去长安,”阿铉说道,“师父么……”
蔺知柔脚步一顿:“师父怎么了?”
阿铉把胳膊搭在师弟肩头,狡黠地一笑:“师父倒是没怎么,就是等着某人回来算账呢!”
蔺知柔定了定心神:“数日不见师兄说话越发高深了,我竟听不懂了。”
阿铉抬手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还装相!瞒得咱们好苦,一会儿非得好好审你不可!”
蔺知柔心头一凛,以为女扮男装之事露了馅,转念一想,阿铉方才与自己勾肩搭背举止亲密,若是事泄,以他的性子必定退避三舍。
思及此,她心下稍安,只要不是此事便好。
蔺知柔佯装不在意:“要审也等人犯吃饱喝足罢,我赶了一天的路,从早到晚只吃了一角胡饼,快饿晕了。”
阿铉一听,这还了得:“谁叫你不吃饭赶路了?饿伤了可是闹着玩的?”
蔺知柔道:“我怕四月初八前赶不回来师兄要打我。”
“我几时打过你了?”阿铉乜她一眼。
“我们来时经过江宁城,见道路两旁已竖起许多彩楼,明日想必很热闹了。”蔺知柔道。
“可不是,还好你赶在今日回来了,今晚早些安置,别再读书到三更了,明天一早咱们下山。”
蔺知柔想着自己耽搁多日的课业,其实并不想下山凑热闹:“可师父那边……”
“师父什么呀!”阿铉趁机又在师弟脑门上弹了一下,“师父明日也同我们一块儿去。”
这倒是出人意表,蔺知柔微露讶色,柳云卿隐于深山,一向对人群避之不及,连仆役都不肯多雇几个,怎么还会主动去凑热闹?
阿铉解释道:“师父本来是不想去的,白先生想瞧热闹,好说歹说劝得他答应了。”
蔺知柔这才了然,白稚川不日就要启程,好友既然开口,柳云卿舍命陪君子也是理所应当。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小客院,蔺知柔将行李放下,打水洗了把脸,重新梳了头,换了干净衣裳和鞋履。
刚从内室走出来,便看见宋十郎两手扒在墙头上,脑袋探出来:“两千贯文,真是你回来啦!”
阿铉伸头冲着墙外上骂道:“宋十,你是不是皮痒?”
宋十郎“嘁”了一声:“又不是同你说话!”
阿铉道:“和师兄没大没小,可是昨日论语没抄够?”
宋十郎刮刮自己脸皮:“老大不小还跟师父告状,卢十七,我都替你羞耻!”
蔺知柔走时两人互不搭理,不知怎么几日不见就变成眼下这光景。
她抬头对宋十道:“师弟快下来罢,再扒着墙要塌了。”
这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小院围墙是夯土的,不甚结实。
宋十郎跳下来拍拍手上的土。
蔺知柔将门打开放他进来,打开布囊,取出给师兄和师弟带的土产,两人各有一盒茶叶和半匹素锦。”
宋十郎哪里缺这些,但礼轻情意重,心里不由美滋滋的,嘴仍旧很欠:“买这些劳什子做什么,费这钱不如给自己裁两身衣裳,寒酸得跟个书僮似的。”
阿铉气不过:“你不要给我!”
宋十郎大逆不道地拍开师兄的手,将东西搂在怀中:“谁说我不要了!”
蔺知柔叫他们吵得脑仁疼,深觉这两个中二少年还是互不理睬时好些。
她从另一个布囊中取出个木匣子:“你们吵你们的,我先去拜见师父。”
阿铉道:“我同你一起去。”
转头冲宋十挑挑下巴:“你去不去?”
宋十郎把脖子一缩,敬谢不敏:“你们先去,我稍后就来。”
阿铉幸灾乐祸地对蔺知柔道:“前日叫师父罚了,眼下见了师父跟鹌鹑似的。”
两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便到了。
此时天色已擦黑,山堂中点了两盏油灯,火光温暖,远远望去像是迎接她归来。
蔺知柔穿过门口水帘走进屋内,只见师父手握书卷坐在案前,案头的灯光为他的眉眼添上暖意。
察觉她走近,柳云卿抬眼浅笑:“回来了,未曾用饭吧?”
蔺知柔上前行礼,将土仪奉上:“徒儿拜见师父,未能按时归来,请师父责罚。”
柳云卿接过木盒放在一旁,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怎么,为师时常罚你么?”
蔺知柔语塞,她在别人面前可以口若悬河,但对着师父总有几分拘谨,不敢卖弄唇舌。
柳云卿又道:“前两日大风雨,一路上可还太平?”
蔺知柔点点头:“只是在瓜洲停泊了一日夜。”
柳云卿让阿铉出去吩咐柳伯摆饭,待他出去,看了眼蔺知柔道:“坐。”
蔺知柔知道这是要审她了。
柳云卿不发一言,只有檐下水珠打在青石上的声音,嘀嘀嗒嗒昭示着时间流逝。
饶是蔺知柔胆子大,手心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就在这时,柳云卿将手中书卷放在她面前:“你看看,可认得这个?”
蔺知柔看了一眼,立即认出来,卷子上是哥哥蔺遥的一首五言绝句。
蔺知柔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但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她自然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但对着柳云卿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她忽然有些没把握。
不过要她主动将秘密和盘托出是不可能的,女扮男装代替兄长科举入仕太过惊世骇俗,她没有把握能说服柳云卿,一旦秘密暴露,使徒缘尽还是小事,或许会有她无法承受的后果。
蔺知柔稳了稳心神,又看了看眼前的文卷,好在左边接着的便是别人的诗篇,蔺遥的诗只有这一首,卷子上的字迹也是陌生的,这应当是好事者编撰的选集。
她抬起头,迎着师父的目光,脸上尽是羞惭:“回禀师父,此诗是我八岁时所作。”
柳云卿指尖在案上轻点,语声微沉:“既然你八岁便能作出这样的诗,为何谎称自己不会作诗?”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说自己故意装作不会作诗,然后随便编个理由,可惜蔺知柔刚学诗,眼下水平仍差蔺遥一截,只消作上一首诗,这谎言便不攻自破。
她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稽首礼:“徒儿如今的确已不会作诗,并非有意隐瞒师父,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不敢说出来徒惹师父不快。”
柳云卿垂下眼皮,好整以暇地看着徒弟,语气淡淡:“此话怎讲?”
蔺知柔缓缓道:“徒儿二月里得了一场时役,接连几日高热不退,差点一命呜呼,忽有一日,恍惚间见一白须老者飘然而至,对徒儿道:‘将笔还我’,说罢举手在我额上一拂,我只觉心中一动,再看那老者已握了一支玉笔在手。自那日梦醒后,病势便轻了,热也退了,只是病痊之后,便不会作诗了。”
这是她从行卷上的传奇故事中得到的灵感,这个时代的人多信鬼神,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心存敬畏,即便师父对这套说辞不买帐,也不至于斥她胡诌八扯。
柳云卿果然毫无愠色,只是沉吟不语。
蔺知柔道:“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徒儿不敢四处声张,便只放在心里,虽不想欺瞒师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徒儿六岁开蒙,数月便能吟诗,常有人目为神异,徒儿也不知那些诗句从何而来,无需费力苦吟,下笔即成,自梦中还笔之后,便只如寻常人一般无二了。”
蔺知柔说的这些也算事实,只不过那人不是她,而是哥哥蔺遥。
柳云卿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才点点头:“为师知道了。”
这就是不打算刨根究底了。蔺知柔没指望师父尽信,准备好受他诘问,可柳云卿就这么淡淡地揭过,她心里反倒有些没底。
柳十四郎不是村夫野老,他不会轻信这套说辞,蔺知柔心知肚明。
柳云卿兀自将那文卷慢慢卷起,用丝绳束系,然后递给徒弟:“这是你师兄前日在书肆中偶然看见的,题为《雏凤集》,因朝廷开神童科,便有人搜罗了几十年来所谓的神童诗。”
蔺知柔本以为是柳云卿故意着人打听,不想竟是巧合。想来是师兄知她要赴神童举,去书肆时便特地替她留心,谁知给她挖了好大一个坑。
柳云卿敛容道:“此集收录了二十人的诗作,这些人大多已过而立之年,却无一人举进士,也无一人有所成就,你当以之为鉴。”
蔺知柔躬身下拜:“谢师父教诲。”
这时阿铉帮着柳伯一起,提了几个食盒过来。
柳云卿对蔺知柔道:“你去请白先生来用膳罢。”
又对阿铉道:“你去叫十郎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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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