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成峰冷清寂寥的大殿之中,原本闭上双眼、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的人忽地翻过身,伸出手一把攥住他的手。
神色淡漠的少年一时愣住,有些意外地盯着她。
商亦卿并没有睁开眼,只是强撑着意识,等了许久才听到他这声暴露自己的喃喃自语。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困倦十分,似呓语:“你居然骗我,等着——”
话语刚落,握住他手臂的手便松开,无力地垂落,隶亭宴及时捞过她的臂弯,让她不至于磕上床沿。
商亦卿得到困惑自己许久的答案,安心地睡下,等她醒来,一定要和隶亭宴好好算这笔账。
装作看不见她、听不见她的声音,害得她忧心忡忡,险些以为两人都回不去了。
隶亭宴将她的手放好,俯身替她捻好被褥,虽说一个其余人都看不见的魂体大概不会着凉,但有些东西还是有必要的。
为了不让被子穿过去,他还特意在她身上严丝合缝罩了个结界。
随后,他便靠着床沿,坐在脚踏上,衣摆垂落在地,撑着头盯着她看,似是觉得不满意,他又将藏在被褥中的一只手捉住。
五指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点一点划下,穿过指间的缝隙,与她十指相扣。
他低声喃喃:“很奇怪……总有一种莫名的欣悦……似乎看见你,那些烦心的事便会烟消云散……”
隶亭宴复又伸出另一只手,指尖缠过她披散的一缕长发,在手指上绕过一圈又一圈。
“真不公平,凭什么他可以遇上你……而我……我还要等多久……”
“等待……似乎太漫长了……”
“哪怕明知自己不过是记忆的投影,却还是迫切地想要了解你——既然都发现了,这次要快些醒来啊。”
隶亭宴将脸贴上她的手心,试着闭上眼入睡。
春去秋来,他还没等来她的苏醒,自己的这把本命神器竟学会了说话。不但有自己的个性,甚至可以称得上聒噪。
太玄引望着自家契主又神神叨叨地坐在床前,忍不住开口:“契主,你怎么每日朝着空床说话啊?难不成你其实神志不清?不会啊,你提着枪打架时清醒得很,从来不会落入什么人的埋伏。平日里修炼,也没听见你有什么不懂之处,从未遇上过瓶颈……就是不爱说话,也没什么人搭理你。嚯,这座峰上可真冷清,也只有那个玉清尊者会过来看望你几眼……”
隶亭宴头也没抬,只轻声道:“听雨,安静。”
“谁叫听雨了?本神器才不会叫这么没威风的名字!”太玄引连忙飞过来,否认道。
他耐心地问:“是么?那你要叫什么?”
“嗯哼!这是个好问题。让本神器认真想想——惊雷?不不不,太简单;天极?显得俗套了;太玄?这个好,但还差点意思。”
银枪在半空晃来晃去,像是摇头晃脑般沉思,随后,枪身发出一阵颤鸣,道:“哦!那就三个字,叫‘太玄引’如何?这听起来是不是相当威风大气?”
隶亭宴默了一瞬,不解道:“……‘太玄枪’不比‘太玄引’好听么?”
这个“引”字显得莫名其妙,但也勉强能够得上引雷驱电的意思。
银枪很满意自己的取名,坚定道:“就要叫‘太玄引’,你根本不懂!”
“好,那便叫‘太玄引’,现在可以安静了么?”隶亭宴点点头,同意它改名的提议,大不了以后枪名为“太玄引”,这枚银戒唤做“听雨”。
太玄引欢快地道:“换了个名字真不错,本神器去外头转转,不打扰你自言自语了。”
-
等到第四年的冬日,商亦卿才缓缓转醒。
她掀开身上的被褥,张望四周,没看见什么人影,便飘起身打算去四处转转,活动活动筋骨。为了省事,本欲穿过墙直接去往外头。
“砰——”地一声,是她脑袋撞上墙的动静。
倒是不痛,也没有什么实感。
她便抬手触上一旁的木架子,也没能穿过去。
怎么回事?
纠结太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商亦卿放弃深究的打算,转而走了正门。
转啊转,才在后山找到正在释放体内雷电灵力的人,一旁还立着玉清尊者。
商亦卿飘上前去的勇气顿时消失大半,她躲在一旁的树后,探头听着两人的对话。
玉清语重心长道:“亭宴,你如此抽离体内的力量,于身体有损。此番试炼,你大可不去。”
隶亭宴抬起头,恭敬地回:“……师尊的担忧,弟子明白,只不过弟子来到罗浮已有数载,总避着人实为不妥。”
“量力而为,莫要逞强。”
“弟子不会勉强的。”
玉清叹道:“欸,为师竟不明白当日将你带回是否做对了……你的天命不在罗浮。为师怕将来的某一日,罗浮会困住你。”
隶亭宴沉默片刻,不以为意地道:“世俗枷锁若能困住人,也能被挣开,师尊多虑了。”
紫雷在后山的自然之气中消弭,过了许久,玉清止住他的动作,道:“今日已然足够,回去歇着吧。”
隶亭宴收回灵力,点头应道:“是。”
等玉清尊者离开后,商亦卿才敢从角落走出来。
隶亭宴似有所觉地朝她躲起来的地方望了一眼,随后收回视线,视而不见地迈步离开。
她跟上前头走着的少年,眼睛半眯着,愤愤地盯着他的背影。
又装!
明明看得见她!
等走回寝殿,隶亭宴在案前坐下,她才有机会拦住他。
商亦卿将他的脸掰正,一脸严肃地问:“隶亭宴,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听得见我说话,也看得见我?”
隶亭宴从容不迫地握上她的手腕,缓缓点了点头,笑道:“从一开始就能看见。”
她将他的手拍开,愠色道:“那你之前装作看不见我做什么?”
“你的气息不似魂魄一类,连师尊也无法察觉到你,手上还有另一枚听雨……”他有些遗憾地放开手,复又扬起笑,目光凝在她脸上,“我猜,这是我的心境空间吧?”
见他提及正事,商亦卿连连点头:“是,我们似乎被困在你的记忆里了,要怎么出去?”
“出去?”隶亭宴眨了眨眼,双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桌沿上,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丝不明的意味,语调轻缓,却又寸寸逼问,“你似乎很喜欢他,我是什么时候遇到你的?”
“啊?”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商亦卿愣了愣。
“你清醒那几日在我耳旁嘀嘀咕咕说的那些话,我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你很担心他的安危,又接受了听雨,也就是说,我在将来会喜欢上你么?嗯——换个说法,我们应该算是两情相悦。”
面对他靠近的脸庞,商亦卿推着他的肩膀,认真道:“什么他什么你?我们要怎么出去啊?快告诉我解法。”
隶亭宴意气风发地笑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不想你这么快就离开,左右心境空间的时间流逝比外界的快得多,不如陪着我看完这些‘我的未来’?”
“原来你胡搅蛮缠的性子是这么早就养成的?”商亦卿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还以为这家伙在知晓这里不过是他的记忆后,会和她一起想办法离开。
他眨眨眼,问:“那我应该是怎么样的?”
对哦,他现在还没有元虚这个尊号,只是罗浮掌门的小徒弟,看不出来隶亭宴那家伙之前还这么为所欲为。
她伸手去拽他拦在身侧的手,道:“算了,你大概也不清楚,左右我现在能碰到东西,我还是自己去罗浮的藏书阁找找——”
“不准去。”隶亭宴低声道,随后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一脸委屈,“你就不能可怜一下我么?那个时候的他都遇到你了,想必幸福很多。如今的我孤零零一个人呆在这里,你却还要想法子去找他……好不容易醒过来,再陪我一段时间。”
商亦卿伸手去推他的脑袋,严肃道:“你松手,不许对我动手动脚!”
“听不清。”隶亭宴顿了顿,“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放手,如何?”
“不是说听不清么?”
“靠着你自然能听清。”
商亦卿懒得纠正他,从他怀里挣开,指了指书案上的纸笔。
隶亭宴心领神会,伸长手臂越过她执起笔来,她感到无奈,这都不放开她。只好抓住他的手,借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两人双手交叠写出来的字有些歪歪扭扭,隶亭宴却温和地笑着念道:“商、亦、卿——那我叫你卿卿,可以么?这应该是你的真名吧?可不能骗我。”
闻言,商亦卿思索片刻,叹道:“……这到底是不是真名其实我也不清楚。”
她接着小声嘀咕了句:“欸,真羡慕你的记忆清晰到可以构筑一片如此稳固的心境空间……而我不仅不记得过去,这十年来的记忆也变得模糊……我到底是谁呢?”
“这样么?那在卿卿眼中,我是谁?”他搁下笔,握住她的肩,让她转过身,面对面注视着她。
商亦卿有些不解,只道:“隶亭宴啊。”
他却缓缓摇了摇头,淡道:“可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隶亭宴,我还没有与你相识的记忆,所以在你眼中,我也是隶亭宴么?”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
隶亭宴笑了笑,抬手抚过她的发丝,道:“不论有无记忆,卿卿永远是卿卿。名字、身份都不过是一个代号,纵然少了一段记忆或者多了一段记忆,你也还是你。”
“……”商亦卿抿了抿唇,从他的眸中望见了自己,在心境空间,只有隶亭宴能看见她。
而哪怕没有记忆,几百年前的隶亭宴对她的态度也从未改变过。
有什么空缺的地方被填满,那些困住自己的恐惧似乎就此迎刃而解。
这些道理其实自己一人也不是不能想明白,只是,从另外一个人口中听见,仿佛就会多一份肯定以及安心……
她避开他含笑的眼眸,深吸几口气,平复好心情后,扬起眉梢,正色道:“既然如此,你也是他,他做的事你也要认下,我的气还没消,放开我。”
“什么?他惹你生气了?不对,为什么我来……我……”隶亭宴哑口无言,伸出的手也被她一把拍开。
她补充了句:“不许跟过来。”
本想跟上的人硬生生止住步子,少年人的脸上露出些懊恼,只能眼巴巴看着她往外走去。
他怎么惹她生气了?
将来的自己怎么这般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