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云的漂泊,跋涉千万里之后,它也终究要同雨一起落到地上。
清都外,朔叠山山脚下卧着一座不大的院子,隐于静谧无声的林间,等待主人的归来。
商亦卿站定在院门口,抬手推开门。屋檐一角挂着一盏兔子形状的花灯,里头燃着的蜡烛早已熄灭。
在迈步踏进去之前,她缓缓转过身,视线落在黑黝黝的远处。
夜很静,此地也只住着她一只妖,没什么邻里。
商亦卿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没什么熟识的朋友。
高悬天穹的月亮无声地洒落光华,为独身的人邀来浅淡的影子作伴,却显得周围更加寂寥。
她将手放在门板上,沉默站了许久,而后呼出口气,将门合上。
一场绮丽而飘渺的梦被锁在门外,从商亦卿的故事中落幕,她望着熟悉的院落,才得以重新触碰到真实。
商亦卿整理好心情,将箫韶留给她的赤红色羽毛拿出来。
感知到四周浓郁的妖力,凤羽刹那升空,分出一丝红光往凤衔山而去。随后,这枚凤羽化为淡淡萤光,在院子四周支起一个结界——这大概是箫韶的谢礼吧。有凤族气息威慑,她就不必再去花费灵石购置些什么阵石,可是能省好大一笔开支!
商亦卿伸了个懒腰,快步跑回屋内,挥手燃起烛台。
终于回家了,其余的事不着急,她要好好睡上几天,养足精神!
没过几天,见隶亭宴果真没有再出现,她彻底放下心来,将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完全抛之脑后。
瞧着山中近来不再有雾气弥漫的异状,想必这清都地下的封印也修补完好了。
她有一日路过妖君府时,还被妖君的侍从塞了满满当当几大箱的灵石,说是一部分的酬劳,若她以后还有需要,大可直接来妖君府,不必客气。
这手头不缺灵石花的感觉让人一时难以适应,商亦卿就差晚上抱着这堆灵石睡觉。
这边,她吃好睡好,不亦乐乎,罗浮天川却出现千年难得一遇的雨灾。
罗浮自某一日开始,便时有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不止。而后几日渐渐下起雨来,起初只是细雨蒙蒙,后来大雨如注,雨中甚至隐隐有极为强劲的灵力似雷电在雨中窜动,让弟子们纷纷叫苦连天。
穆奚云见事态越发控制不住,这雨再继续下上个把月,怕不是蓬云湖泽漫出的水能直接淹了罗浮方圆几百里地。
她连忙飞来虚成峰,找到对外宣称闭关的小师叔,苦口婆心道:“小师叔,您要看得开些。其实商姑娘她……”
她话还未说完,外头又是轰隆一声雷。穆奚云见状,连忙闭上嘴。
隶亭宴坐在书案前,缓缓抬头,仿若未闻,只没什么情绪地问:“有何事?”
穆奚云斟酌着说辞,发现这话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商亦卿,便硬着头皮直言道:“唉,小师叔,其实人家姑娘会怕您、躲着您很正常,您着实不必如此伤心。”
“……”隶亭宴闻言,看了眼敞开的殿门,早知道应该布下结界,免得听到这些话。
可现在将人扔出去也不太好。
穆奚云道:“小师叔,您仔细想想嘛——假如说小师叔您只是一个没什么修为的修士,而商姑娘是妖荒的一位大妖,她喜欢您,于是强行把您囚禁……呃,把你困在妖荒您会心甘情愿吗?以您的性子,必然是宁死不屈。”
隶亭宴竟然极为认真地思考了下这个假设,得出自己的结论,认真道:“她不会如此在意我。”
“……”穆奚云默了一瞬,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明白了,小师叔彻底没救了。
她干笑两声:“哈哈,那奚云换个问法。小师叔,您喜欢商姑娘,这确实不错,整个罗浮有目共睹,只是除了这个,小师叔对商姑娘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
穆奚云接着道:“喜欢嘛,压根不值钱。您喜欢商姑娘,从来不代表她也该喜欢您。”
“……”
“小师叔的修为确实数一数二,性子也算过得去。罗浮呢,好歹是五大宗之一,名气尚可,也算安全。可这些商姑娘需要吗?她不需要。她虽然修为不高,但也不需要小师叔您所谓的保护,她有自己的家,不想待在罗浮。您对她的关心,有很大可能会成为她的负担。”
她顿了顿,道:“归根结底,是小师叔您不想放手,是您需要她。”
“所以你想说什么?”隶亭宴淡淡瞥了穆奚云一眼。
穆奚云将口中那句“你活该被商姑娘嫌弃”默默咽了下去,近来太玄引一直在他们几个后辈面前念念叨叨,她都不禁学着太玄引的语气说话。
她转而道:“那小师叔您就需要用诚心打动她,去妖域找她,死缠烂打,放低姿态,但记住一定要顺着商姑娘的想法来,不能使强硬手段。相信迟早有一天,商姑娘会明白您的真心。”
隶亭宴闻言,有些动摇,勉强可以一听,便问:“具体该怎么做?”
“装可怜,卖惨,博同情。”
“这能有用?”
穆奚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然后摊开手,道:“小师叔的天方卯还在身上么?”
“……”隶亭宴沉默许久,然后拿出半个天方卯丢给她,接着道,“先说说你有什么主意。”
“其实嘛,我倒是觉得商姑娘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她也是喜欢小师叔您的——”
隶亭宴听到一半,便皱起眉,全然不信,打断道:“再说些虚无缥缈的话,天方卯便还回来。”
“小师叔这就不懂了吧。有的喜欢恨不得昭告天下,成天腻在一处;但也有的喜欢会拼命逃离对方,不敢说出口……小师叔之所以会觉得商姑娘的这些行为是在厌烦您,只是因为您还不够了解她。”
“你的意思是你远比我更了解她?”
“那当……诶诶,绝对没有。”穆奚云摇了摇头,“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只有理解她的想法,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自然而然就能打动她了。一味地用蛮力撬开她的心,这只会让她遍体鳞伤,更加抵触您,您必须循循善诱。”
“……”
“她不想留在罗浮,是因为罗浮不是她熟悉的地方。那您也不必将她抓——‘邀’回来,您可以去商姑娘家做客呗?”
隶亭宴叹了口气,只道:“她不想看见我……我若是如此做,又何尝不是在逼她?”
“呃,小师叔,这就要看您怎么具体行动了……把选择交给商姑娘,哪怕被丢出家门,也要死皮——锲而不舍,对!锲而不舍!”
“……”
良久,隶亭宴轻微点点头,似乎认同了她的说法,转眼便消失在原地。
穆奚云看着手中的天方卯,不由得摇头叹息。
小师叔不开窍则已,一开窍把整个人都送出去了。
好在,应该是个善缘罢。
欸,希望罗浮不要再下雨了。
商亦卿一个人安安静静在家中待着,因着近来不再需要为灵石发愁,她也懒得出门,已然在家躺了快一个月了。
她窝在躺椅上,侧身翻看着话本。
外头突然刮起大风,下起瓢泼大雨。听见这动静,她急忙穿好鞋打算去收晾在外头的药草,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段时间都没有去采过药草。
她本欲走回屋里,无意瞥到院子里莫名多出来的一个半大的孩子,便有些好奇地撑伞走近。
待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她更加困惑了。
这孩子怎么跟隶亭宴长得那么像?
该不会是?!
她还没将猜测在心底说出声,这浑身湿透的孩子一手拽住她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道:“我想你了……”
“?”
等等?这声音是隶亭宴吧?
“你是……隶亭宴?”
他点头:“是。”
“你……这……”商亦卿朝远处张望了下,似乎只有她头顶有一片乌云,还能隐隐约约看见远处的日光。
她心思活络,很快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敢情就她家院子下雨吗?她是不是该感谢下隶亭宴来她家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没有牵连到其他人?
商亦卿一脸嫌弃地从隶亭宴手里拽回袖子,她此刻大概和头顶的乌云是一般的心情。
她不耐烦地道:“这么喜欢淋雨?你且好好淋着吧。”
他拉住她的衣摆,不让她走,低声问道:“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不觉得。”
“你不应该把我带回你家避雨吗?”
“不应该。”
“好的,我听见了。那我们一起回家罢?”隶亭宴眨眼看她,不得不说,他小时候的样子确实蛮可爱的。
但商亦卿不为所动,问:“隶亭宴,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我说过了……我很想你……奚云同我讲,这一个月来,我无意识释放的灵压导致罗浮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弟子们怨声载道,她让我开心些,可我不知晓该如何让自己开心起来。于是,我想到了你,自然而然,更难过了……你收留一下我罢?我如今是小孩子的模样,你不必怕我。”
“……”
商亦卿用力抽出袖子,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家,“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吃了闭门羹的隶亭宴认真思索片刻,好歹没被赶出院子,这个法子应该还是有用的?
太玄引跟着后头,看着被拒绝后反而露出笑容的人,无声呐喊:完了,契主不是疯了就是疯了,他一定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