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当晚,商亦卿虽踌躇片刻,但很快便下好决心,总归要离开,此时不走以后还有机会么?
必须走!
她没什么好收拾的,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后,关上殿门,带着两只游云鱼便往外走去。
还没走几步路,迎面撞上处理完宗门事务得空过来的罗浮掌门穆奚云。
她眨了眨眼,本欲解释几句,哪料穆奚云率先开口:“姑娘是准备回去了么?”
“……”商亦卿看着她温和的笑容愣了片刻,旋即点点头,表明自己的决定,“穆掌门,无论如何,清都才是我的家,我总要回去的。”
穆奚云出声打消她的顾虑:“姑娘莫要误会了,奚云不是来阻拦你的。”
她接着道:“只是……此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其实,小师叔他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性子,你实则不必——”
商亦卿闻言,摇了摇头,轻声打断道:“好歹也相处了快两个月了,我知道隶亭宴他很好。”
“那……”穆奚云感到些意外。
商亦卿微笑道:“我这个人比较胆小,只敢抓住自己能抓住的,其余不属于我的,我不想要。”
“可或许姑娘同小师叔的缘分远没有你所想的如此浅薄,小师叔他——”
“穆掌门说的也是‘或许’不是么?”商亦卿呼了口气,“他已经做得够多了……问题其实从来不在他,而是我——是我不敢。”
其实她明白的,只要稍稍试着相信一下,鼓起勇气迈出一步,隶亭宴大概就会将剩下的九十九步都走完,她只要鼓起那么一丝勇气就好了。
听起来似乎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试着喜欢他……不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身在罗浮的这些日子也没什么危险,她不必离开的。
喜欢他不好吗?
自己不过是一个修为低下的小妖,能和隶亭宴在一起难道不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么?
可每每当她动摇之时,想到此处,她就会打消这个念头。
那不是什么勇气在驱使着她往前走,而是权衡利弊之后,得出的最好选择。
她选择了妥协。
妥协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并将之交给了隶亭宴。
那样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商亦卿不敢去想。
这或许只是她在杞人忧天,可却也是他们之间真实存在的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对她而言,“喜欢”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太重了,以至于淹没了她心底如小小火苗般的那一丝勇气。
原来,胆小鬼连喜欢都不敢。
她所能做的,只有逃离。
将一切重归原位。
“这样么……如此这般,倒是我想得太理所当然了。”穆奚云似乎从她的神情中读懂什么,出声道歉,“抱歉,是我失言了,我不该逼问此事的。姑娘此刻便打算离开么?奚云可以将你送回清都。”
商亦卿摇了摇头,仍旧深陷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她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如果……算了,哪有什么如果?”
她复而弯起嘴角,脸上撑出一个笑,对穆奚云道:“不麻烦掌门了,这点回家的路我还是认识的,您权当没看见过我。”
“这……”穆奚云呼了口气,“请罢。此时弟子都准备休息了,路上不会有谁发现你。”
商亦卿道:“多谢掌门。”
穆奚云停在原地,目送她往外走去,随后轻声叹出口气。
夜晚下的虹桥有些暗,看不太清楚,商亦卿在崖边站了一会儿,才抬起脚踏上去。
身上冒电的那只游云鱼看见她的动作,拦住她,在她跟前变大身躯,载着她往那道传送阵而去。
等商亦卿带着两只游云鱼畅通无阻地来到罗浮山门处时,她停在那巨大的石镜前,同游云鱼们淡淡说道:“送到这里就可以啦,毕竟罗浮才是你们的家。”
两只游云鱼呜呜几声,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商亦卿摸了摸它们的脑袋,拿出隶亭宴给她的那张芥子符,里头堆满了灵石和法器。
她眨了眨眼,深深吸了口气,毫不留恋地将听雨戒摘了下来,妥帖地放进芥子符内,然后取下自己腰间的香囊,把芥子符放进去,再将香囊挂在游云鱼的尾巴上。
她轻声叮嘱道:“放在殿门口就可以了,然后等隶亭宴回来的那几日,千万不要靠近虚成峰……他肯定会生气的吧?”
游云鱼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她。
“我只是回家,不用担心我。以后记得小心点,别再撞伤自己了。”商亦卿宽慰道,旋即往后退去一步。
石镜受到感应,平滑的镜面荡开几圈涟漪,散发点点萤光。
游云鱼飞近一些,却看见她轻微摇了摇头,便停在原地,摆了摆尾巴,以示告别。
传送阵光芒大作,商亦卿的身影眨眼便消失在原地。
等她回过神,人已经在蓬云湖泽的岸边。
她呼出口气,抓紧时间飞回去吧?
这般想着,商亦卿调动体内灵力,凝神静气往天上跳了跳。然后,她发现自己仍旧踩着地面,居然没飞起来!
她不信邪左蹦右跳试了好几次,甚至换了几个姿势,根本飞不起来。
看来,这地方有禁制,不能飞。
她安慰自己想,或许往外走个几里路就能飞了?
走到天边第一缕曙光照过来,商亦卿神情倦怠地靠着树休息了会儿。
早知道,罗浮地界这么大,还不能飞,她就不该拒绝穆掌门的好意。
人家“咻”地一下就能把她送到清都,哪像她现在走了半天连罗浮都还没有离开。
万一等隶亭宴处理完事情从水清天回来时,她还没有走出罗浮地界,那她此回逃跑可真是沦为笑柄。
但穆掌门都大开方便之门让她堂而皇之地离开——自己这倒也不像逃跑。
商亦卿在心底给自己打气,每走半个时辰就试试能不能飞起来,如此这般走到太阳落山、满天繁星闪烁之时,她终于看见那足足有几人高的罗浮界碑。
此时,她已经累到打不起一丝精神,手撑在石碑上歇了一会儿,再三斟酌后,寻了个干净地径直坐下。
眯一会儿,她就眯一会儿……
而在半个时辰前。
隶亭宴方从水清天回到罗浮,将带回来的一众弟子交给穆奚云照料,还没飞回虚成峰,便看见两只徘徊在山门前的游云鱼发现他后仓皇躲起来的惊慌貌。
穆奚云扶住宁执微,本欲说些什么,被隶亭宴抬手制止,他淡淡道:“先带这些弟子去疗伤罢。”
“奚云明白。”穆奚云微微点头,带着一行弟子便往筠世峰而去。
隶亭宴停在原地,看着太玄引飞过去,将两只游云鱼“请”了过来。
他出声问了句:“今日离开的?”
游云鱼闻言,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他。
“那便是昨日连夜离开的?”
两只游云鱼惊了一下,随后心照不宣地疯狂摇头。
见状,隶亭宴轻眨了下眼,情绪没什么起伏,只叹了口气。
果真在他离开不久,她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他扬手召回太玄,放走两只游云鱼,自顾自地喃喃出声:“没有察觉到听雨的气息——难道已经回到清都了么?说着两日,结果我还是提前赶回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步走回虚成峰。
没过多久,隶亭宴在殿门前顿住脚步,目光落在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那个香囊上。
香囊飞入他的手中,隶亭宴犹豫片刻,将它打开,里面只有一堆干枯的香草和一张被嫌弃不要的芥子符。
他微微皱起眉,推开殿门,在屋内随意扫过一眼,没什么变化——和他离开之时近乎一模一样,唯独少了个连一封信都不愿留给他的人。
纵然猜到了,他还是无法做到泰然处之。
于是,他竟然怀着一丝期待,希望能从这张芥子符中找到留给他的只纸片语,却只看见那枚被她留下的听雨。
隶亭宴垂下眼,眼底晦暗不明,看着这空荡荡的寝殿竟然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乍见一道雷光轰然落下,一时亮如白昼,随后大雨倾盆,雷鸣不止。
太玄引被忽然劈在窗外庭院里的惊雷吓到滚落在地,它慢吞吞飞起来,本想大着胆子嘲讽几句,但看契主的神情,默默闭上了嘴。
欸,人族的感情太复杂了。
一边选择放手,一边又舍不得,只能在这黯然伤神,契主这心思太矛盾了。
舍不得的话,把人留下不就是了?既然创造机会让她离开,那就该想得洒脱些。
太玄引愣神片刻,见隶亭宴忽地转过身往外走去,它回过神,忍不住拦下他道:“你、你去做什么?你该不会又要追去吧?”
“不然呢?”隶亭宴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它,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
“不是——契主!就……你这种行为十分不对,仗着自己的修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给她机会离开的是你,现在又巴巴找上去的人也是你……这样折腾人家姑娘,你太不厚道了。一块你用不上的鸣翠石,你至于如此记仇么?本、本神器绝不可能为虎作伥!”
隶亭宴开口解释了几句,或许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正当理由:“她身上没有听雨,万一碰到危险该如何是好?至于你担心的这些,我不会再强行带她回来的……隐去身形,教她察觉不到我的气息,等到了清都,我便会回来。”
太玄引并不相信,道:“可是契主,昨夜你也是说两日再归。结果你和玉京派来的那个叫慕笥允的人汇合之后,便提枪直接闯进了揽星阁……硬生生将两日的任务压到一日之中解决,甚至因为心急还失误放跑了一个人。”
“……”他默了一瞬,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口,“太玄,我还以为你改了性子,不料还是一贯吵闹。扔进旭炎池的教训想必对你威慑不大,要不这几日,你便去协助凤座维持护山大阵如何?”
协助陵光神兽?
太玄引连忙改口道:“什么?契主您说立马出发?对嘛,这事耽搁不得,我们立刻、马上走!”
“……”
一人一枪在余晖之下如光掠过,没过多久,隶亭宴有些意外地在罗浮界碑不远处落下。
他一时心绪万千,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那些如阴云般盘旋心底的情绪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便离奇地消失不见。
他站在不小心睡过去的人身前,眼底聚起些无奈的笑意。
——就算以为他需要两日才能回来,也不该如此松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