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她想要抬头去看外头的景象,却不得动弹,轻微的动作都能引得身前的人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不知过去多久,商亦卿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这浓稠炽热的情绪底下。
此刻,忽地飞进来一道灿白的光印悬于半空,隶亭宴似有所觉,缓缓抬起头,从方才的情绪中迅速抽离出来,恢复一贯的神情。
雨声渐歇,云层散去,透进来些许日光散落在地上。
他先是看了她一眼,眉心的道印明明灭灭,随之隐下。而后,隶亭宴垂眸,动作轻缓地替她重新系上发带,理好她的衣裙,才不紧不慢地挥开这道飞信。
——“仙盟来人,请小师叔一见,钧世峰静候。”
他随意扫过这行字,微微蹙起眉,眼底划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隶亭宴沉吟片刻,抬眼看向她,轻道:“抱歉,我方才有些失态。”
商亦卿顺势从书案上跳下,待站稳后,她眨眨眼抬头看他,脑海里充斥着方才他伏在耳畔的声音。这般想着,脸上的燥热又升了起来。
她晃了晃头,赧然道:“没有。”
“我需离开片刻。”他的眼中蓄着些她看不懂的神情,他低声对她道,“……若是你想出去走走,小心避开些阵法,莫要被伤到了。”
言罢,他便化光离去。
隶亭宴说让她出去走走?
让她独自一个人出去逛?
商亦卿谨慎地走到门口,有些忐忑地触上殿门,身前居然没有忽地升起什么金光——
隶亭宴真的将禁制撤了?
为什么?
之前几日不都还跟防什么似的,她只要稍稍有出去的念头,就一定能在转身时突然看见他或者太玄引,被迫打消自己的想法。
商亦卿莫名想起他脸上那滴落下的泪。
他们之间若是没有一个人先低头,是不是会以两败俱伤的结局收场?
或者说——自己早就给他带来伤害了吧。
商亦卿攥紧双手,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半晌,她压下自己的胡思乱想,轻轻推开殿门,探头看了下外头的情况。
没有什么人影。
她重重吸了口气,将地图拿出来,快速扫过一眼,暗暗记下。
如此好的机会,她怎么可能放弃?
先熟悉下罗浮的阵法布构,定下自己以后出逃的生路!
商亦卿半跑半走地离开虚成峰,抬脚走上虹桥,忍住自己往下看的念头,将视线放在前方。她颤颤巍巍地迈开步子,总是害怕会一脚踏空掉下去,便走得极慢。
但自己要抓紧时间,走得太慢也不行。
约莫适应了那么一小段距离,商亦卿心一横,咬牙加快步伐。
罗浮位于蓬云湖泽上空,其间设有结界,绝不是她这点修为就能御空飞下去的,她若要离开,必须从山门的传说阵下去。
箫韶给自己的地图上,有去往山门的一条近路,通过两道传送阵法,再走个一段路便可。
她身上有听雨戒,掩盖了体内的妖气,寻常弟子似乎都无法察觉到她身上的妖气。如此一来,哪怕自己不甚碰到罗浮弟子都不必太紧张。
商亦卿按照那份地图的指示,竟然真的找到了那两道传送阵,动作迅速地穿过小径,看见了肃穆庄严的罗浮大门。
看着几个年轻的罗浮弟子穿过大门一侧那如水面剔透的巨大石镜,她顺了口气,手心全是汗。
这面石镜便是罗浮山门的传说阵。
接下来,就等弟子月末考核那日,山门没什么人时趁机离开便好了。
她一边想着,决定原路返回,迎面撞上来一只游云鱼。它拿滑溜溜的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臂,飞低了些,让她坐上来。
商亦卿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它的意思坐上去。
她刚刚坐稳,游云鱼便如闪电般蹿了出去,她险些被颠簸下去。
这只急匆匆的游云鱼带她来到一处石崖底下,再往外跨出一步,就要跌下天川。
乱石纵横交错,一只奄奄一息的游云鱼趴在石头上呜咽叫唤。
商亦卿连忙从游云鱼的背上爬下来,快步走过去查探那只游云鱼的伤势。它的腹部满是狰狞的擦伤,血肉模糊,尾鳍与背鳍开裂,额头还有一处撞裂开的伤口。
她没学过治疗灵兽的法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它止血,便释放出自己微弱的妖力渡给这只游云鱼,勉强能替它缓解些疼痛。
恰好在此时,罗浮底下赫然展开一道赤色的阵法,瑰丽的纹路一点一点浮现。
商亦卿猝不及防被一股巨力扯了下去,跌进那道阵法之中,身影消失。
片刻前,钧世峰上。
仙盟来人,无疑是为了应钧的事。
隶亭宴态度强硬,对此事也懒得编出一个让对方满意的解释,那人气急,却也无可奈何,放下一句狠话便离开了。
穆奚云捏了把汗,还好,没动手。
不然,仙盟的人要是在罗浮被揍得半死不活,她怕是又要忙活上半个月。
商容刚刚接任盟主一职没多久,水清天之中还有些乱枝杂叶没有修剪完。这牵一发而动全身,修理下与卓逸尘有关的应钧也就罢了,再多了,她这个罗浮宗主就不代劳了。
只是……
穆奚云看向隶亭宴,问:“小师叔,你今日心情不佳?”
罗浮天川四季如春,也极少下雨,方才的大雨和雷鸣不出意外,便是受隶亭宴的情绪影响。
也可以反过来推测,若是罗浮上空毫无征兆便下起雨来,天黑压压一片,小师叔的心情绝对谈不上好。
可……仙盟那人来时,那雨便已经开始下了,这点麻烦事还犯不着让小师叔情绪起伏。
那么,就是小师叔带回来的那个商姑娘吧?
瞧着这姑娘的样子,虽没有太过抵触罗浮,但也绝不是心甘情愿留下的。
欸——
两个师叔的行事作风虽不同,这处理感情一方面的事时倒是都选择硬来。
真是为难她一个晚辈成天提心吊胆地忧心来忧心去。
“奚云。”
“嗯?小师叔您请讲。”穆奚云侧耳倾听,小师叔这语气是要同她问些什么建议罢。
果不其然,隶亭宴缓缓开口:“我做错了么?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法子呢?”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换个人肯定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穆奚云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小师叔既然都问出口了,想必自己已然有答案了。”
隶亭宴叹了口气:“她本就怕我,我若一直如此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困住身边,她不会开心的……甚至可能会怨我罢。”
“小师叔的意思是——”
“我怕自己会伤到她,却做不到放手……”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认为自己只要一个不留神,她便会消失不见。所以,每每都要等她睡下后,在殿内布下禁制,才敢闭上眼休息片刻。
可当自己辗转反侧,黯然伤神之际,又会恍惚地想,她是不是比他更加难受?被困在罗浮不得自由,还要时时惶恐,胆战心惊地去寻离开的法子。
像是两根带刺的荆棘硬生生缠绕在一起,彼此都会受伤。
穆奚云问:“小师叔,你是不是将听雨又交给商姑娘了?”
隶亭宴微微点头:“不错。”
“那么,您宁可以听雨替她挡去伤害,也不愿见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在您看来,您对她的保护是有前提的么?”
“……”隶亭宴垂下眼,沉默不语。
穆奚云直言道:“其实,小师叔您已经做出决定了,对么?”
这场大雨与雷鸣,早就表明了他在挣扎之后,所下定的决心。
隶亭宴舒了口气,轻声叹道:“再过几日罢……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备好。”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对了,近日来,罗浮全境的阵法莫要有什么变动……虽说不至于伤到她,但若是吓着她,也不太好。”
穆奚云点头:“好,奚云明白。另外——”
隶亭宴忽地脸色一变,快语打断她,道:“我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人便已消失在原地。
另一边,商亦卿落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不由得瞪大双眼。
四周是火红色的岩壁,那赤金色的湖泊之中卧着一只庞然大物。
陵光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赤金色的眼瞳,璀璨的光华在凤羽间流转,熠熠生辉。
祂的视线落在商亦卿身上,空灵飘渺的声音:“好久不见了。”
商亦卿眨了眨眼,屏住呼吸,脑海一片空白,良久才意识到祂说了什么。
好久不见?
是她听错了么?
这只赤色的朱雀大鸟就是五相主之一的神兽陵光了吧?
她还未能从震撼中回过神,便有个人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她转过身看去,是隶亭宴。
他将她护在身后,淡淡开口:“她初来乍到,一时不慎走入阵法,并非有意冒犯,还望凤座见谅。”
陵光微微颔首,道:“无妨。此地离火灼热,倒是吾招待不周了,带她离去吧。”
隶亭宴点头,拉住她,转身便出了这秘境。
他将她上下检查一遍,确认没受什么伤,松了口气,微微拧起眉:“就算有听雨傍身,也不该乱跑。”
遍地都是离火,万一一个不小心灼伤到她自己怎么办?
商亦卿眨巴眨巴眼,对陵光的那句话困惑不已,一脸无辜道:“我只是闲得无聊,出来转转。才没有乱跑,只是一转眼我就掉进去了。”
“罢了。”隶亭宴淡淡道,“还想去什么地方看看?我带你去。”
她忽地想起什么,抓住他的手,道:“对了,隶亭宴!我刚刚看见一只摔伤的游云鱼,我们快去看看!”
隶亭宴被她拉着往前走:“你别走那么快,小心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