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浓的阴霾成团状聚集在皇城上空,云隙如苍穹裂痕,透出几道白亮的光,映衬着北方冬季景物的萧瑟与荒凉。
已经是未时末,祁闳和祁豫回宫后急匆匆换了衣裳,去往乾明殿面圣。
路上,祁闳见祁豫浓眉紧缩,怕他太过紧张,安慰道:“今日宫里都在传父皇身子好些了,上午进膳都没说腻,下午又睡了两个时辰,想必眼下心情不错,待会儿答题,六哥纵使有言语失误,想来父皇也不会轻易怪罪。”
祁豫心事重重,忍不住发表心中不满:“西魏的使臣们就这么明晃晃地住在咱们大梁的都城里,郑玺忌惮萧无让,昨夜领兵退回了东北老巢,皇都借着西魏的光避过一场祸事,父皇精神自然要好。”
“唉,真是养虎为患!”祁闳也皱起眉:“圣祖派去戍边的东北军才不过六十年,现在就变成了郑家的嫡系,若说已故的郑婴还存几分忠君护主的念头,他这儿子是一点都不识相!去年春郑婴重病卧床时,父皇派了多少御用太医去给他治?赏赐了他多少珍惜药材?连国库里留着自个儿用的百年紫灵芝都赐给了他,他儿子不知道感恩就罢了,居然还盯上了皇都的宝座,真是混账至极!”
“哼,可不止他一个人混账至极!”
“怎么说?”
“你不想想,郑玺远在东北,怎么可能对宫中事了如指掌?父皇病情稍有恶化,他那边便起兵试探,天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啊……”祁闳瞪大眼:“你是说,朝中人有他的内应?”
“内应算不上,顶多是些自以为审时度势的墙头草罢了。”
“唉……真是内忧外患!”祁闳不悦道:“依我看,父皇该派唐家父子出马,趁早缴了郑玺的兵,令他来京中做个闲散官,也好挫挫东北军的气焰!”
“说得容易,”祁豫压声道,“郑家与东北军全系一脉,哪能你说拆散就拆散?何况无论禁军还是地方军,东北军都在严寒之地抵御漠北蛮人上占着绝对优势,否则父皇又怎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祁闳皱眉:“真是棘手!这样岂不是陷入了死局?”
祁豫无奈叹气:“正如你所言,这两年是多事之秋,父皇力不从心,朝中大臣们是有心无力,大家都盼着太子和丞相他们能力挽狂澜,尽早摆脱当下受制于人的局面。”
祁闳撇撇嘴:“太子?哼,太子还不如父皇呢,父皇干不成的事,太子难道就——”
“住口!”祁豫猛地止住步子,扭头瞪他:“我这些天都是怎么教你的?我说的话你都白听了是不是!”
祁闳一吓,忍不住缩缩脖子,觑他一眼:“六哥……”
祁豫脸色阴沉:“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祁闳飞快地摇了摇头。
祁豫拧着眉:“我之前怎么教你的?等我走后,你当如何?”
祁闳声音低低的,老实回答:“等你走后,我当谨言慎行,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若提及太子皇后,哪怕是暗地里,也必然是尊敬恭维之语,切不可被人抓住了把柄。”
祁豫:“尤其要记得什么?”
祁闳埋下头:“谨言慎行。”
祁豫:“你刚才怎么做的?”
祁闳反复抠着手指头:“这不是,六哥在这儿呢么……”
“你——”
祁豫本要再厉色些训斥一番,但见对方一脸委屈,心中也知道祁闳懂事,他们兄弟即将分离,日后山高水远,能不能活着再见都难,当下便不忍再斥责。
祁闳试探地抬头瞅他一眼。
祁豫叹了口气:“走吧。”
正如之前所言,如今梁国正值多事之秋,皇帝病重,太子萎靡,自长宁公主死、东北军几度压境试探,前朝诸臣们早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股脑全涌去了东宫,或建言献策,或打听风声,后宫皇后一手遮天,幼年皇子接连暴毙也无人来管,因此西魏使臣来朝数日,梁国未曾设宴慰劳远方来客。
幸而魏使一贯作风是只为办事,不在乎虚礼,梁朝内部一些官员们便对魏国生出许多好感来,加之萧太子及时表态,间接给东北军施压,使得梁都城诏京得以保全,挽大厦之将倾,便是奉魏为梁的宗主国也无可厚非。
据说这是当下大多数臣子们的想法。
祁豫不懂他父皇还留着那群急着当卖|国|贼的官员们有什么用,有时又觉得,父皇和太子也这么想。
每当想到这儿,他就会觉得很孤独。
魏国,萧太子。那个操控着他们梁朝的国家,那个随心所欲玩弄着他们皇亲国戚的敌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全心全意地恨着,只有他一个人在为这千疮百孔的梁皇室而日夜担忧着。
比起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比起众望所归的太子,他这个出身冷宫的皇子的恨实在是缥缈。偶尔,他的恨也会在不经意间转化为无力的空虚,他又很害怕,害怕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间恨不动了,他就变成了和父皇一样无为无谓的人。
祁豫跪在殿堂正中央,对着端坐在皇位上的帝王缓缓磕下头去:“父皇万安。”
梁帝应了声,叫平身,下一句便扭头对侍奉在侧的太监问:“老十是不是也跟着过来了?又等在外头替他六哥拿斗篷?”
太监惯会察言观色,笑道:“是呢,这大冷天儿的,老候在外头怕不是要冻坏了身子,奴婢马上就领十殿下去偏殿暖和暖和。”
梁帝迟钝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望向外面,声音苍老:“不用了,是他自己要来,你领他进来吧。嗯……也不急,前两天朕不是让人刻了只镶金玉印吗,老十从小就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你先领他去拿了印再来。”
祁豫低头站在一旁,拳头攥紧,又默默松开。
那太监应声去了。
梁帝扶着座椅,猛烈咳嗽了几声,呼吸急喘喘的,咳不出痰,也咳不进发痒的肺底,只有从拉风箱般的喉咙里发出的咳声在抑扬顿挫,回荡在空旷大殿里久久不绝。
祁豫安静地等他咳完,上前表孝心:“父皇多保重龙体。”
梁帝挥挥手,示意没事。
祁豫又站了回去。
梁帝又低咳几声,终于咳舒服了,看向阶下面无表情的少年,盯他片刻,淡淡一笑:“诸皇子中,就你最能装。”
祁豫又上前道:“儿臣不敢。”
梁帝叹了气:“你恨朕。”
祁豫跪下磕头:“儿臣不敢。”
梁帝:“你连下跪都这么冷硬,还要指望朕多有情么?”
祁豫俯首:“儿臣不敢。”
梁帝无奈笑起来,笑完又咳,咳完又叹:“若你昨夜也这般态度,西魏的事,朕可能还得再斟酌斟酌。”
祁豫一顿,忍不住抬头瞄他。
梁帝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斟酌过后,朕还是要选你。”
祁豫:“……”
梁帝:“知道为什么选你么?”
祁豫:“知道。”
梁帝:“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祁豫:“真知道。”
梁帝:“为什么?”
祁豫:“因为诸皇子中,儿臣最能装。”
梁帝哈哈大笑。
祁豫忍不住道:“父皇……”
梁帝打断:“老六。”
祁豫低头:“儿臣在。”
梁帝:“你相信天命么?”
祁豫抿了抿唇,答:“父皇顺应天命而统万民,儿臣自然相信天命。”
梁帝捋须感慨:“朕自降世便被先帝封为太子,登基便得臣民称呼万岁,朕不是顺应天命,而是顺应皇命。”
祁豫沉默。
梁帝:“一直以来,在朕的心里,天命之人要远胜于皇命之人。如太祖,他靠自己打天下,乱世之中,豪杰并起,那时他刚及冠,还是个初参军的小小兵卒——老六,你没上过战场吧?朕也没上过,但朕知道,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一半是不怕死的勇者,一半是只会装死的懦夫。朕知道太祖这样的人,是受上天眷顾的勇者。”
“太祖从卒到兵,从兵到将,靠着一杆钩镰枪,在鲜血横流的战场上爬打滚了三十年,一步一步,最终成为战功赫赫的帝王,为我们后人铸下这大梁江山,他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这几年来,朕卧病在床,闲暇时常读史书,越来越懂得一个道理:若国运昌,则皇命人王;若国运衰,则天命人现。可惜,朕虽是天子,也无法正确地揣度天意,只能乞求太祖在天有灵,无论皇命之人,还是天命之人,谁来都好,千万不要让大梁的江山葬送在朕的手里。”
祁豫胸腔一震,大脑被这模棱两可的话惊得轰隆作响,不敢抬头。
梁帝攥拳捂着嘴,又咳嗽起来,问道:“老六,朕在你眼里,是天底下最最无情之人吧?”
祁豫垂下眼,低声回:“儿臣……不敢。”
梁帝苦笑:“不敢就不敢吧,朕也不敢。”
“你知道吗,”梁帝说,“先帝临终前,朕就陪在他身边,他看起来好老啊,比朕现在的样子还要老上好几十岁。他头发白花花的,满脸遍布皱纹,两只手像枯树皮一样,眼睛也不看清东西了。他看起来很累,连呼吸都是浓重难闻的药味,他像个疲惫的小孩一样靠在朕的怀里,一动不动地仰头观察着朕。”
“朕知道他在看朕是否在哭,朕也知道朕应该哭,但朕哭不出来,因为朕觉得他是个无情的人。父皇……他对臣民、对后宫、对朕的兄弟姐妹,对朕,他都是个极度无情的人。他看着朕,好半响,朕知道他对他的太子有点失望,可他最后还是紧紧握着朕的手,要朕记住一句话。那句话,朕当时不懂,可到了如今,朕突然就领悟了。那句话,朕原本准备留着临终前给太子讲的,但就在刚才,朕突然也很想给你讲一讲。”
祁豫有所动容,声音和缓几分:“父皇请说。”
梁帝缓缓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这是《道德经》里的句子,朕不知道丞相教没教过你,因为你看起来更喜欢读《兵法》《术略》一类的书。”
祁豫:“师相教过,是说君王胸怀大度,有责任担当的意思。”
梁帝:“是啊,但这是臣民从外面看到的意思,朕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所理解的又截然不同了。你现在年纪太小,体味不到这句话的真意,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也坐到这个位子上,你就能明白了,但如果你没有,朕希望你能理解一下太子。”
“老六,生在皇家,要懂得先君臣,后父子兄弟。”
祁豫心中滋味复杂,应道:“是。”
梁帝咳嗽两声,问:“朕想对你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呢?你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么?”
祁豫抬头,望向陛阶上辨不清面容的老人。
斟酌片刻,开口道:“儿臣——”
嘎吱一声,殿门缓缓打开,殿内灌进的寒风将他的话打断,太监领着祁闳推门进来。
梁帝的目光从祁豫身上离开,看向祁闳。祁豫闭了嘴,退到一边。
“父皇万安。”祁闳撩袍下跪,语气掩不住激动。
梁帝“嗯”了声,冲他招了招手,难得慈祥道:“小家伙,到这儿来,站在我身边。”
“是。”祁闳小跑着上去了。
祁豫咽了咽喉咙,装作视而不见,扭头去看跪在门口的太监。
那太监:“陛下,魏国使臣到了。”
梁帝一挥手:“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