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冲破云霄的唳叫!
玛尔牧跋雪山之巅,峰峦连绵,终年冰封,天与山之间奔腾着波澜壮阔的怒涛,云海自九天滚滚而来,模糊了人间与天境的界限,一只羽色苍青泛金的雕儿振翅翱翔,厚重的羽翼遮天蔽日。
雪原之下,讷苏河畔,一位身着藏蓝袍的少女挥舞着马鞭,胯|下骑一匹汗血马,疾速从东北山麓地带冲向大漠草原腹地。
少女脸庞稚嫩,握缰的两只小手却遍布老茧,手背皲裂发黑。她头戴一顶雪狐皮绒帽,及腰长发编成彩辫,随风飞扬,身下膝盖没进皮靴,双腿一夹,马儿便载她如风般刮遍整片大漠。
占据草原腹地的苍狼部刚带领二十部族打了胜仗,当下有个摔跤大赛,少女要去凑热闹。
漠北,指整片大陆的北方,而相对漠北游牧民族来说,又有东漠与西漠之分。
东漠自北向南,雪山——草原——戈壁,自西而东有一条由高山冰川融水孕育出的宽大河流——讷苏河。讷苏河滋养出的草地肥美,使得东漠二十个部落的人口与牲畜得以生存发展,并演化出比西漠更为先进的武器与文明,因此漠北人称之为“生命之河”。
西漠西边毗邻西域,东边疆域接连中原的皇朝西魏,终年隐身在沙漠深处,十六个部落人口稀少,相依为命,因着环境恶劣,终年风沙弥漫,民风要比东漠更为凶猛剽悍,他们砌起高山般的坚固土墙,囤聚城内,抵御外敌,这座城无正式名字,但内外皆谓之“沙城”。
前来讨伐沙城的军队,自古以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在大漠腹地中迷路失散、少水少粮,在绝望与饥饿中死去;二便是气候酷寒、酷热,每每将士出征,还未找到城门,便会在中途活活冻死或热死。
西漠沙城虽固若金汤,却始终有个豁口——
鉴于常年天灾不断,西漠山少水也少,一年到头,捕猎都困难,为了吃口肉,西漠部族全靠抢劫邻居为生。
西方的邻居也是沙漠,一望无际,八百里见不着一个人影,实在没抢头;每逢夏季,沙城人便要去北边抢草原上的女人和牛马羊车;秋冬季,粮食实在短缺,咬一咬牙,豁出性命去打劫中原第一强国西魏,死一批,活一批,拿到战利品的人继承死者的妻孩与牲畜,一代又一代,从单枪匹马独自行动,到计划性的倾巢而出,直至成为今天的西漠十六部。
是故,尽管西魏在整片大陆占地面积最大、兵马最为强悍,但仍防不住边疆每年会遭逢一次血与刀的洗劫。
西魏每一任皇帝都视之为国耻,扬言:“只要我大魏的将军没死绝,朕势必要将沙城人全部绞杀、灭族!”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说东漠也没少在魏国边境上干烧杀劫掠的事儿,但东漠二十部内部松散,没西漠那块硬骨头难啃,于是西魏毫不犹豫就找草原人联手了。
沙城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今日大快朵颐吃羊肉,明日尸骨未寒被羊食,一句话,颠簸于世,生死难料,因此全族信奉天命,并极为推崇巫术,以求长生天庇佑。
真正控制沙城军|政的头领也不是大汗,而是大汗供奉的巫女。
按传统,每任巫女都要终身蒙面,不婚不育,不得令男子窥见真容,占卜前也要沐浴更衣,穿戴隆重,以示虔诚。沙城人认为,唯有圣洁的灵魂才可以与上天通话,是以,西漠年轻力壮的汉子们为了给女巫洗澡,数十年如一日去邻居家偷水挖河,没少死在路上。
这一任的巫女名为博格桑,据说是个千古难见的美人儿,可她终日蒙着面,连婢女都不被允许看她,“绝世容颜”这类话谁传出来的,没人知晓,苍狼部的大汗发了疯似的领着兵马朝西漠进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虽对兄弟部落宣称是为了报世仇,要拉着大家伙儿一起打配合,但草原诸头领都明白,他是在觊觎女巫。
这女巫还是位神通广大、会占卜预测未来的美人儿。
用一切语言都描述不尽的香饽饽,不止苍狼部的大汗觊觎,东漠其余十九部的大汗们全都很眼馋。
大汗们的妻子为“大妃”,但女巫大人要殊待,东漠大汗们战前都商量好了,先把美人儿抢回来,再比武摔跤定胜负,谁赢了女巫就归谁,并一致尊她为“仙妃”。
之前东漠损兵折将不少,士气颓靡,众人几乎要放弃,西魏恰到时宜来了位高人,要求与诸位大汗合作。
诸大汗半信半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内部的事儿,他们凭什么要听一个汉人的?可这位高人是位极高傲的年轻人,他运来了大批量的投石机,还领导一支万人军队在沙漠中开辟出一条绵延数千里的运粮路,一句“兵贵神速”,出口成章,显得很有文化的样子,诸大汗虽人均茂密大胡子,但都没念过书,也不识字,见那男子胸有成竹,便决定信他一次。
出征前,诸大汗犹如躁动恶兽,粗喘吁吁地将男子围在帐篷中心,二十张臭哄哄的嘴气喷在男子脸上,恶声威胁:“听你一回,打不赢,我们先宰了你!”
男子目光冰冷,骂一句:“沐猴而冠,荒原野夫!”
诸大汗听不懂,只道这又是什么战术,不约而同地点头:“行!有道理!就这么办!”
男子:“……”
男子说西漠不足为惧,有他大魏禁军铺路维持粮草,攻克沙城势在必得,只有一点,他将士受不得西漠风沙苦寒,诸大汗兵马一旦抵达,须得速战速决,若故意延误,别怪他翻脸不认人,大家同归于尽。
诸大汗这句听懂了,嗤笑他一句“莫多想了,耍心眼子是你们汉人的专长”,男子冷哼一声,不予理睬。
就此,两帮人马各展其长,从西魏来的男子负责后勤与指挥,东漠诸汗负责在前线点火投石、攻城卖命。
终于,沙城墙毁,十六部没了防御,很快溃不成军,苍狼部大汗作为诸部头领,按照与男子的约定,先是放任部下进城大肆洗劫,烧杀抢掠,而后一边撤退,一边操刀在西漠内城杀得天翻地覆,男人女人,老人婴孩,全不留一个活口。最后,沙城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苍狼部大汗临走前命人放一把火,将沙城烧得干干净净。
日暮时分,万里无云的戈壁深处爆破出一朵极为炫红的妖花,映着霞光,腥臭冲天。沙城持续燃了五天五夜,罪恶的与善良的,剽悍的与怯懦的,老去的与新生的,自此都将不复存在。
东漠与西魏鸣鼓收兵,回来草原中心,分发此役的战利品。
黄金珠宝玛瑙银器,还有许多从西域引来的、罕世未闻的香料,牛、马、驴、羊,和骆驼。西魏士兵自然是喜欢黄金,鏖战半月,丢命丢胳膊腿的都是漠北人,他们只受了点风吹日晒,并未损伤一兵一卒,却意外收获数十辆载满珠宝的大车。虽说这些钱财一大半会充盈国库,但他们主子不仅运筹帷幄,还会体恤下属,命人拨出十辆车的财宝,按军衔逐一分发,全体将士感激涕零,无一不对主子心悦诚服。
东漠则要简单许多。
人没了,物资便聚拢在少数人手中,诸大汗们眼下也不是特别的贪财,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沙城唯一的活口——女巫博格桑。
她现在不是沙城的,她是大家的。
钱财牲畜没了还可以再抢,地盘没了还可以再卷土重来,女巫没了,那就真的没了。
女巫仍旧蒙着面,连双手都藏在暗色陈旧的袖袍里,浑身上下只露一双浓丽隽秀的大眼——这一看就是个美人儿!
女巫被供奉在苍狼部首领的黄金狻猊王座之上,诸汗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特地找男子要了宫廷上等纱绢丝绸将她装扮上,然后,大张旗鼓地举行摔跤比赛,并拉着男子帮他们做公证。
男子对草原事没兴趣,象征性在这牛羊马粪臭气熏天的荒原中待了两天,便要求诸汗履行诺言,允许他向博格桑问两句话。
诸汗围在一起团成团,经过激烈讨论,一挥手,允他进了帐。
只要不揭开博格桑的面纱,诸汗其实对男子问什么话没多大兴趣。
西魏么,地域广阔,兵肥马壮,萧氏皇族数代帝王们文治武功,早已有侵吞天下之势,男子再多问题,也无非是中原你争我夺谁称霸那些事儿,跟他们漠北不相干。
少女歇了马,停驻在重兵把守的军帐边沿,极目眺望。
风沙弥漫过枯草地,远处军帐堆簇,旄纛飘扬,主帐庭前的空地上,魁梧的草原汉子们兴奋的满脸通红,兴致勃勃围成一个大圈,为在圈内厮杀搏斗的头领们呐喊助威。
少女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鹰族绍卜沁的首领巴彦,他也位列其中,甚至在天寒地冻的季节里脱掉上袍,露出一身糙黑精壮的腱子肉,正等着排队冲冠一怒为红颜。
她不满地哼一声,向天空扬起手,那始终追随着她的金雕便唳叫一声,冲破云端,俯冲向下来寻她。
“到这儿来。”她说。
那雕儿与她相熟久矣,缓缓落下,爪如利钩,紧紧抓在她的手臂上。
它小心收拢起着自己翅膀,低头用尖喙啄着胸脯前的羽毛,避免将娇小的少女扇下马。
少女嫣然一笑,夸了句“乖雕儿”,而后转过头,阴冷探究的目光盯向腹地的王帐。
她静候哪位头领获胜,迎出女巫,她也好一睹芳容。
若女巫实在美艳,她便放雕去抓破那女人的脸!
她讨厌父亲抢娶她母亲之外的女人,更不提那女巫是个会占卜的祸水,眼下诸部落头领刚打完胜仗归来,喜悦之下,尚能聚在一起和平比武,可待不得许久,私欲与野心膨胀,他们又定会拼杀个你死我活。
绍卜沁部生长于雪原之巅,族人常年与飞禽为伴,作为仅次于苍狼部的第二大强部落,每一任首领都不甘心屈居人下,屡屡带兵下雪山向苍狼部发出挑战,可——
讷苏河畔映照着两族人互相厮杀的残影,甘甜的河流被血染红过无数遍,他们部族的人少得可怜,即便有凶残勇猛的飞禽协助,绍卜沁也并不具备统治整片大漠的实力。
如今,绍卜沁为能占据一席之地,已经与苍狼部联姻了,她绝不允许父亲再起这样贪婪愚蠢的念头。
少女眯着眼,屏息凝神望着远处。
苍青惨淡的云天,凛冬的风沙呼啸过山岗草原,一座座白色帐篷顶尖,纹绣二十部族图腾的旗帜翻飞狂卷,成百上千匹雄壮的战马分别等候在漠北与西魏的军队两侧,黑黝黝的鼻孔喷着白烟热气,接连打着响鼻。这阵势浩浩荡荡,气吞千里,若非两方人马殊途不同归,别说灭掉一个小小沙城,即便扫荡整片大陆也不在话下。
少女毕竟年幼,首次见这等规模阵势,一颗心颤颤发抖,竟突起了退缩之意。
正要勒马回转,却忽然见那帐篷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伴着四名面无表情的带刀扈从,有人走了出来。
却不是那女巫,而是位男子。
男子身量极高,约莫九尺,竟能与漠北男儿并肩而立。
具体面貌辨不清,她只知道他是个汉人。
英俊如天神般的汉人。
他肩披青狐大氅,一袭墨色绣紫金纹龙暗袍,金冠黑靴,乌发流长。
看起来是个地位极高的人,举手抬足,姿态傲慢,礼节又周到的天衣无缝,正拱手向帐前围聚的诸首领们一一辞别。
几乎一刹那,他察觉数十丈外的她,平视的目光偏了几寸,凌厉的视线逼过来,杀气腾腾。
少女一个心惊,重心不稳,身子一斜,立刻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蓝塔儿小心!”
一个少年惊呼,几乎是从天而降,连滚带爬的扑过来,他来不及接她,干脆匍匐在地上为她承重。
蓝塔儿“诶哟”一声,脊背结实地摔在少年的背上,身子颠簸两下,轻轻滚落在地。
少年一个翻身跳起,小心搀扶起她。
他见她小脸臌胀,便忍不住取笑:“会跑的马摔不了,不会跑的马倒是摔了,你好厉害!”
蓝塔儿哼一声,抬手整理着帽子,瞟他一眼:“你在这儿做什么?”
少年使了个眼神,冲远处那男子努努嘴:“看见那个人了么?他要博格桑为他做占卜,父汗命我去帐后听听他都问了些什么?”
蓝塔儿却不敢再看,她一双碧色的眼珠只好奇地看着少年:“你能听懂汉话?”
少年得意地昂起下巴,两手叉腰:“中原国要打仗,好些皇帝将军都来咱们这里买马,我跟着父汗同他们做交易,日子一长,自然而然就懂了!”
蓝塔儿更好奇:“好些国?中原除了魏国,还有别的国么?”
“当然!你过来看!”少年蹲在地上,随手捡了个树枝,给她边讲边画:“这里,咱们漠北二十部自西向东是一个弯弯的大月亮,你们部落在雪山上,是讷苏河的上游;往南面,我们苍狼部占据整片月亮中心,在中游;其余十八个部落,沿着河流像星星一样散落在月亮周围,最后一颗星星——河流尽头的赤金部,中央土地与中原的北虞国相接。”
蓝塔儿疑惑:“北虞?我们不是挨着魏国么?”
少年:“魏国在中原被称为‘西魏’,在赤金部西南面、中原的西北方,虽然占据大片土地,可他们国家也有好几处沙漠,都不能住人。你看,在你们绍卜沁部最东的大山的另一面,这就到了东梁国了,你经常跟我提起的那个凶巴巴的坏蛋,他其实是东梁国戍边的将军,手下有好多兵马,是东梁非常厉害的人物,连他们皇帝都不敢管他。”
蓝塔儿点头:“原来我们漠北挨着三个国家,我原来还以为跟咱们草原上做交易的汉人们都是魏国来的呢。”
少年微笑:“因为魏国最大,其他国家都不起眼嘛!”
蓝塔儿了然,想起什么,忽地伸手朝远处那男子一指,问道:“那,那个领着咱们打胜仗的汉人是谁?”
少年:“他是西魏的萧太子。”
蓝塔儿:“萧太子叫什么?”
少年摇头:“不知道,中原规矩,皇亲国戚的名讳是禁忌,咱们草原人只知道他叫‘萧太子’就是了。”
“可是,太子也能穿龙袍么?”
“中原诸太子中,只有他能穿。”
“为什么?”
“因为他是萧太子。”少年解释道:“别国的皇帝都穿明黄袍,只有魏国皇帝以黑色为尊,太子穿明黄,皆着龙袍,以示魏皇始终高他国君主一等,有君临天下之意。”
蓝塔儿困惑:“可他穿的不是黑袍么?”
少年一顿,四下张望片刻,忽地神秘一笑,捂手附在她耳边,悄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他父皇早逝,他本该做皇帝的,可他皇叔见他年幼,将他的皇位夺了去,还霸占了他母后。只是,听说他皇叔并不屑于皇位,只钟意于他母后,如今得偿所愿,仍尊她为皇后,对萧太子更视如己出,一如数年,家国诸事,都对他母子二人言听计从,萧太子连禁军都亲手掌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魏国实际上的皇帝,别说穿一件龙袍,他就算坐在龙椅上,这也算不得什么。”
蓝塔儿极为纳罕:“他既然有如此大权,怎么不干脆将他皇叔杀了,取而代之,也好救了他母亲?”
少年啧声摇头:“你不知道,他皇叔与他母亲竟十分恩爱,他皇叔篡位的第三年初,他母后便为他诞下一位皇弟,与他相差七岁。”
蓝塔儿不解:“诞下皇弟怎么了?”
少年:“天下皆知,萧太子对他这小皇弟宠溺异常,要风给风,要雨送雨,惯得那小皇子……嗯,说是无法无天也不为过。十多年过去,那小皇子渐渐长大,据说秉性阴鸷恶劣,居然比萧太子更为目中无人,且生性嗜杀,甚至数度真枪实刀的与萧太子厮杀较量——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我猜,萧太子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大概是没曾想小皇子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蓝塔儿更困惑:“既然小皇子有这样厉害的手段,皇帝怎么不让他这个亲生儿子做太子?”
少年挠挠下巴:“谁知道呢,他们中原人脑子弯弯绕绕的,我只知道这小皇子对萧太子极为依赖,萧太子离开他半步,这小皇子就要疯魔。据传小皇子十岁时,萧太子奉命出使东梁,数月未归,小皇子思兄心切,不吃不喝,一味苦等,有个宫女见他身形消瘦,好心劝解他饮食,小皇子却突然暴怒,当场拔剑将她杀了,还赐死了整座宫殿的奴婢太监,这……尤甚与他父皇对皇后的依赖。
我有一个北虞皇室的好友,他略通些医术,据他说,这魏国的小皇子和他爹其实都有病。”
蓝塔儿探头:“什么病?”
少年:“神经病。”
蓝塔儿:“……”
冷风瑟瑟吹着,蓝塔儿裹紧袍子,将下巴缩进衣领,想起什么,又扭头问:“对了,你刚才去偷听,萧太子都问了博格桑些什么话?”
少年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笑道:“你又问我么?可我还没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找你父汗么?还是来看别人?”
蓝塔儿有些心虚,甩肩挣掉他的外袍:“要你管!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回山上了!”
说着,转身就要去牵马。
“诶!”少年飞身一跳,横臂挡在她面前,好脾气地笑哄道:“我错了,蓝塔儿,我怕你看上那个汉人,一颗心全跟他飞走了,你刚才……我还从没见你对谁脸红过。”
“哼,我的心爱跟谁飞走就跟谁飞走,关你什么事!”
“蓝塔儿,”少年皱眉,“我们以后是要做夫妻的,你怎么能爱上一个汉人?”
“谁说我爱上那个汉人了?”
“那你不回答我?”
“回答你什么?”
“你到底是来找谁?”
“我来找我的雕儿,”她蔑然,“不行么?”
“那……也行!”少年烦躁地抓抓头,别开眼神,欲言又止。
蓝塔儿翘了下嘴角,挺胸抬头,淡淡斜他一眼。
少年身姿茁壮魁梧,一身的貂皮雪狍子,眉目遍满风霜,很脏,可若洗干净了脸,细看他容貌,鹰鼻蓝眼,浓密鬈发,倒也有十分英俊。
蓝塔儿轻呵一声,伸手去揪少年的耳朵,力道极重:“听好了,狄符,从今往后,我说什么你就答什么,只许我问你,不许你问我,知道么?!”
发紫的耳朵本就快冻僵成冰,被人一捏,几乎要碎成冰渣,狄符吃痛一叫,连连点头:“好,好,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当然都听你的!”
“少放狗屁!”蓝塔儿松了他耳朵,往他屁股上狠踹一脚:“你敢这样想我?自古以来,都是男人背叛女人的多,女人背叛男人的少,再有一次胡说八道,我就割掉你的舌头,再让我的雕挖瞎你的眼,把你扔到绍卜沁的深谷里去喂鹰!”
“你让雕挖瞎我的眼,我就要狼啃掉你的头!”
狄符被欺辱得过分,不禁恼羞成怒:“可我的狼并不全吃掉你,我让它先咬你的脚丫,再嚼你的手臂,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都没了,只剩一颗头和一副躯体滚动在血水里!我要把你栓在马尾巴上,拼命地抽打它,让它拖着你跑遍整个漠北!我要让你爬都爬不起来,让你一直哭,一直哭,直到你忏悔着说‘狄符哥哥,我知错啦’,我才会来救你,明白吗?!”
蓝塔儿被这话吓得怔住了。
眼见狄符越说越气恨,一双清澈如晶的蓝眼珠里渐渐浮起几分凶狠之色,她身子一阵战粟,扑腾摔倒在地,哇地一声哭出来。
“你要杀了我!你要杀了我!”蓝塔儿颤抖着身体,热泪汹涌,哭喊道:“我不要嫁你了!我不要嫁你了!”
狄符被这哭声猝然惊醒,不自禁流露出的残暴本能迅速消褪下去,他连忙凑在她旁边赔罪,轻轻摇晃着她细小的胳膊:“蓝塔儿,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我放狗屁呢!好臭,好臭!你不要信,我就算杀了自己,也绝不会那样待你的!”
蓝塔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去死吧!你骗人!”
狄符一撩袍,扑通跪在她面前,举手朝天,肃声道:“长生天在上,如果我狄符杀了蓝塔儿——不,如果我对你动了杀心,我先杀了我自己,再将我苍狼部的铁骑交到你的手上,令他们誓死守卫你,这样世上就没人能杀掉你了!”
漠北人没有法律,没有文字,向长生天许下的誓言便是他们约束自我道德的唯一准绳,蓝塔儿知道狄符为她发了毒誓,哭了一会儿,泪眼濛濛地望着他,半信半疑地抽噎着问:“真的么?”
狄符握住她手,紧紧注视着她:“千真万确!”
她不语,蜷起双腿,低头抱着膝盖沉默。
马鞭子在手心里反复捻着,她是有些后悔,很想一鞭子抽在他脸上。
她不该专门跑过来阻止父亲和苍狼部的大汗争抢女巫,可她将要嫁给第二任的苍狼部大汗,做狄符的大妃。她是为了自己的部族能够永久延续,为了绍卜沁与苍狼部能够永结联盟,称霸漠北,也为了……自己的私心。
狄符实是漠北第一等美男——如果他肯稍稍从军务中抽身,腾个空儿去洗干净脸的话——草原上不知有多少美人儿都心悦于他,可他只心系于她。蓝塔儿心里是高兴的,虽然他偶尔也会对她凶巴巴的,但他大部分时候都很温和,对她言听计从,又刚发了毒誓,还要将直接关乎苍狼部生死存亡的铁骑军交给她,他哪哪儿都好……不,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比萧太子还要魁梧强壮!
蓝塔儿吸吸鼻子,心想,反正,她不会死在他手上就是了。
如果他敢对她不好,她大可以趁他睡着时候杀了他。
她可没发誓说不会捅死他。
“蓝塔儿?”狄符将袍子捡起来,轻轻盖在她肩上,哄道:“我再不问你话了,只要你原谅我,我就告诉你萧太子刚才找博格桑问了什么,怎么样?”
蓝塔儿撇撇嘴,哼声道:“他问了什么?”
这就是要跟他和好的意思了。
狄符欣喜起来,邀功似的往她面前凑,伸出两根手指,逗弄似的晃了晃:“他问了她两个问题。第一个,他问‘西域女子苗香香目前身在何方?’”
蓝塔儿本不想太快给他好脸色看,但好奇心发作,忙问:“苗香香?是个女子吧,她是谁?”
狄符摇头:“不知道,应该是个武功高手,西魏尚贤,他们皇族与官员府邸招揽的幕僚八成都是才能卓越的江湖人,萧太子秉性高傲,但极为尊敬贤士,据说还拜了一位绝世高手为师,而且他年近三十,自始至终一心经营国事,不近女色,他就算是找女人,也只是为了要利用女人。”
蓝塔儿“哦”了声,忍不住回头向那男子望去。
那萧太子已然离去了。
他骑一匹黑骏马,行在军中,部下军队扛起“魏”与“萧”字的黑色大旗,整齐有序地并成两列,前后守护着他。
辽阔无际的草原上,黑压压的魏国大军逶迤成一条匀速前行的蚁线,在远方寂寂无人的旷野之上增添几分萧瑟与肃杀。
风乍起,男子浓墨般的长发刹那飞舞起来,肩上披着的狐氅也几乎要被吹落,可他身姿笔挺,岿然不动,一任袍角翻飞,倒显出几分飘逸风流来。
直到他在她眸底凝成两颗灰黑色的小点,蓝塔儿才缓缓转过头来,继续看向狄符:“那博格桑怎么回答他的?”
狄符不高兴地哼了声:“她说,‘西域女子自然是在西域’——博格桑的声音好难听,像只公鸭子在说话,她明明这么年轻。”
蓝塔儿此时又不关心博格桑是美是丑了,更不关心她声音是甜美还是难听,只紧着问:“那他问的第二个问题呢?”
狄符觉得无趣,但还是回答:“他问,‘我这一生最大的敌人是谁?’”
蓝塔儿听罢,思虑片刻,拍手叫好:“好问题!就该趁着敌人不防备,先将他们一一都找出来杀了灭口,这个萧太子才能一生高枕无忧!”
狄符报复性地笑了,问她:“可你知道博格桑说他一生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谁?”
“他自己。”
漠北人说话比较直球~~
哦~我滴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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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1 萧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