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寂静无声。两相对峙间……
阿嚏——!
姜无恙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怪了,适才还不觉得冷……
顾语连忙跳起,拿了他的衣物放在他身边:“赶快换上吧。”
姜无恙这才发现自己竟只穿了件她的裘衣,顿觉耳根发烫,羞恼地取过衣物。
就在他背转身换衣的空当,顾语也背转身,思量对词,暗想:没想到这人竟是佯作不知,倒将她骗了去,可如何解释好?
两手负在背后,手指因紧张而不自觉地搓揉。
姜无恙换好衣物,神色复杂地回转身,一眼便看见她手上的动作,分明心中有鬼,却也太沉不住气。
“怎么,还未编好说辞?”
“编?”顾语转过身来,瞪着他,强自镇定道,“编什么啊?等你罢了……我不过是个很普通、很寻常的人。”
一句“等你罢了”,叫他想到自己方才……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但很快被他压下。“很普通很寻常?”他冷哼一声,继续审问,“若是如此,你慌什么?”
“慌什么?”顾语笑笑,“我哪有慌,不过是被你问懵了罢了。”
见他寒眉微锁,顾语紧接着解释:“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问我‘是何人’。我左思右想,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想问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说,想问我究竟是来讹钱,还是来救人的?”
这番话既嘲他此前错辨性别,又讽他眼下不识好人心。
姜无恙听得明白,不自在地撇开视线,抿了抿唇,继续问道:“既是寻常人,何故身有武艺,又何故一直跟着我?”
“江湖中的寻常人难道就不是寻常人了?我这样武功低微,貌不惊人,怎么也够得上‘寻常’二字吧?”顾语越说越觉自己在理,“至于为什么跟着你……”抬眼望他,原本俊美冷漠的脸庞,此时霞飞两颊,平添一抹艳色,更因病生出些许柔弱之态……当真是人间绝色!
她移开眼,忽福至心灵,眼前一亮,朝他说道:“我不过是个寻常人,跟着你又有什么稀奇的?”
“何意?”姜无恙皱眉。
“何意?”顾语清清喉咙,卖着关子,“你确定你想知道?”
利剑出鞘,直插地面,他望着她的双眼:“你说呢?”
顾语吓得后退一步,望着他身前长剑,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如何惨死在他剑下。“你——!”她银牙暗咬,枉自己屡次救他性命,他竟要恩将仇报?顾语啊顾语,你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子!把心一横,怒道:“还不是因为我瞧上了你!这才一直跟着你!”
洞内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后,她先撑不住,扭头,内心已在掩面呼嚎:颜面尽失啊,颜面尽失——!
姜无恙被她的话镇在原地,眉峰蹙起,目光在她身上游移,试图从中寻出破绽,却只看到她粉白的面颊一点一点地透出酡红,那红渐次烧至耳廓脖颈……烧热了他的眼。他移开视线,心中满是狐疑,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顾语用眼角偷偷看他,不知他信了没有,看他目光再次扫来,心中咯噔一跳。
“若你喜欢我,为何前日我醒来,你立即就走?”
不走还在那等着过年啊?她暗皱鼻头,嘴上却说道:“那个时候……我还未晓得自己的心意。”
编得倒是顺口。他冷眼看着,“哦?”一声,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那你是何时知晓的?”
何时?她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到地上:“昨日再见到……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跟着你了!”
回过神来,就已经跟着……
咀嚼了几遍,话里的未尽之意,以及暗含的怅惘之情,竟比以往听过的任何直白的爱慕之言都令人动容……他鬼使神差跟着坐下,想了想,道:“但你只跟了半道!”
顾语略思索,已有了对策:“昨日你与官差同行,那些官差皆听你号令,我便知道你是官府中人。而我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江湖女子,你我身份悬殊,注定没有结果,不若及早回头。”
“你在墙上划了一道,又是为何?”
顾语惊骇得瞪大了眼,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收入眼底!
姜无恙捕捉到她神情的变化,心底生出一丝愠怒,眉眼复聚霜寒。
“这个……这个也要说吗?”
“说!”
顾语双目紧闭,叹了口气,深吸气,再睁眼时已是破釜沉舟。她咽了咽喉咙,不敢看他:“没想到竟被你瞧见了。”
反应过来她话里的含义,姜无恙怒极而笑,“原来你……”
“那是个记号。”
“记号!”他点点头。眼下的情形实在是出乎意料,他该高兴她自己说出实情,却又因遭戏弄而恼怒。
“你定觉得我十分可笑……”
与她这样对坐似闲聊般才是真的可笑,姜无恙站起身,拔出长剑,斜指向她,“废话少叙,那记……”
“记得第一次见你,你一身黑衣,杵着长剑从白茫茫的雪地上朝我走来,眼神很是吓人。一句话不说,就倒在我跟前。流了好多血,如果不救的话,会死的吧。躺在床上,安静得只剩下呼吸,醒过来后……”她露出追忆的神色,目光柔和带笑。
姜无恙跟随着她回忆,想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狼狈,“你究竟想说什么!”
“才见过几次面啊,明明知道没结果的……目光却总是被你吸引,脚步总是朝你而去。那一刻,已经决定了断的。在墙上划一道,不过是想斩断心中念想。”她摇摇头,看向他,“这些话,本来从未想过要让你知道。听了会厌烦吧。”
皇城中,民风开放,姜无恙自十四岁以来便听了不少姑娘对他剖白心意,那些爱慕的话,早已听得麻木。可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
喉结上下滚动,他喃喃道:“抱歉。”剑尖垂落。
不对!姜无恙醒悟过来,重将剑尖指向她:“你后来为何又出现在郊外!”
心念急转,顾语拍开剑身,梗着脖子道:“我就是舍不得你,不行吗!”
“不可能,你如何找到我的?”
“你生得这样好,路上随便问问就知道啦!”
竟是如此?未免荒唐!
顾语暗想:应该差不多了吧?
“你身负武艺,为何不救村民?”姜无恙问道。
你怎知我没救?顾语气鼓鼓地抱臂在胸:“我自知武功低微,且贪生怕死,不像你!” 等等,他问这个作甚么?
“可你的准头很好。”姜无恙想起那颗石子。
顾语心生警惕:“能保命的我一向用功……”
“既然贪生怕死,昨夜为何救我?”姜无恙紧盯着她。
默了一瞬,顾语大声反问:“你说呢?”头一扭,再不看他。既担心他瞧出端倪,又有些气急。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救呢!气了一阵,又想,唉,其实昨夜救他险是险了一些,但倒也不至于会搭上性命,嗯……昨夜应该偷偷跑掉的,这样就不会一大早被他质问啦!失策!失策!
姜无恙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剧震。难不成,为了他,连死都不怕?眼里揉进几丝惊诧与慌乱。怎么可能?
顾语透过眼角偷觑,见他面上潮红愈甚,人也有些发愣,以为他高烧又起。
别是烧糊涂了吧?她站起身,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探。快触碰到他时,他往后一仰,躲开了。
手悬在半道,顾语怔愣片刻回过味来,将手放下,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姜无恙目露疑惑。
“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喜欢我的,你也不用放在心上。这些事,我们就当从未发生过。等你退热了,我就送你回城。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不必!”姜无恙脱口而出,暗想,倒不至于如此。
顾语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早点分开,对你我都好,等你好一些,你就骑我的马走吧。”只好忍痛割爱了。
姜无恙拧眉,有些跟不上她的话。
“好啦!”顾语拍拍身上的灰,“我都饿了。”她从包袱中取出胡饼,分了大半个给姜无恙,剩下小半个咬在嘴边,套上自己的裘衣,取下胡饼,说道:“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好吃的。”
视线从她离去的背影收回,姜无恙低头看着手中的大半个胡饼。
就这样?
山洞外,顾语擦擦额上的汗,希望能混过去吧。走了几步,站定:等下回到洞内,那人不会一剑取了她性命吧?摇摇头,打定主意:若真是如此,就跟他拼了!想罢叹口气,到头来还是枉费了她当初救他的工夫。
哎,还能怎么办呢?
姜无恙打量着洞内情形。看来,昨夜在他入睡后,她又忙活了许久。疑惑地望着架上的纸锅,里面还剩了些水,用纸架烤烧水?他们在军中,若遇野外不便之时,倒是常用兜鍪烧水。
手指触碰到地面的松针,一片柔软暖和。想起自己昨夜是穿着她的衣物睡的,忍不住脸热。难不成……她当真是喜欢自己?若说喜欢……他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若不是喜欢,她为何对自己这样好,又为何三番两次救自己性命?难不成,酝酿着什么大阴谋?不,若她是独一盟的人,就应该立即将自己灭口……
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提起剑,走了出去。一眼就看到远处一个身影,不知在鼓捣什么。
顾语正用匕首将木枝削成鱼钩,穿上一段细麻绳,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扭头去看。视线从那人的脸,移到他身侧,剑已经收入鞘中。
姜无恙说道:“兴许我能帮得上忙。”
顾语瞥了眼他的脚:“你要是想好得快一些,就应当在洞里歇着。”
“歇够了。”
顾语一噎:“随你!”
语气称不上好,所谓喜欢,果然是胡诌的?“你在做什么?”他问。
“做鱼钩,前面有个冰湖,看一下能不能钓到鱼!”手上打好绳结,捆上石块,在各个鱼钩上扎上碎胡饼,绳索的另一端系在木枝上。
姜无恙一言不发地跟她来到冰面,看她拿出匕首跪在冰面砸冰,可惜收效甚微。“我来。”
顾语让开身,就见他抽出宝剑,反手扎入冰中,霎时碎冰四溅。她赶紧背转身,缩起脖子。
不一会儿,洞口就挖好了。
顾语哈哈大笑:“大材小用!”他那把剑,一看就知并非凡品。
日头太大,那笑容竟晃了他的眼。
“物尽其用罢了。”他将头扭向一边。
“那你在那边再砸三个洞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姜无恙点了点头,走到半路,脚下一顿,寻到她的身影,看她将串着石头、鱼钩、鱼饵的绳索放入洞中,又摆了些枝叶堵在洞眼。
未等他把洞挖完,她便走了过来,一番动作,仍同适才一般。
布置好后,顾语拍掉手上的杂屑,摘下腰间水囊,灌了几口,道:“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果子。”察觉他仍跟着,顾语古怪地瞄了他几眼。
忙碌了许久,姜无恙也觉有些口干,拿起水囊,方察觉到异样:“你帮我灌了水?”
“举手之劳。”顾语走在前方,头也不回道。
拔开塞子,喝了几口,温的……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的身影。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有很多,京中也有诸多世家女子倾慕于他。可是,对他好的人,或是家中亲人,或是军中同僚,或是同窗故友。从未有人,非亲非故却对他这样的好。而倾慕他的世家女子……又有谁,及她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