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千金重 第3章 惊梦

天高地远。

广袤雪原上，顾语纵马蹚过溪流。墨色的瘦高林木自两旁快速后退。风声与马蹄踏雪声混在一起，单调却令人心安。

忽地，她轻拉缰绳，马儿缓缓而停。

遥远的天边金乌西沉，渲染出一抹嫣红，再层层晕成靛青。她长长喟叹，沉醉其中。

姜无恙迷迷糊糊地掀开眼皮，又无力地阖上。

……

天色暗沉，风雪弥漫，四周不见人影，但他知道，有人在追杀他。

他在雪地里拔足狂奔，跑啊跑，比以往跑得都要快。心也跳得很快，快得似要从喉头破出。一匹马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后退一步，抬头看，马背上的人面目模糊。转身，一把匕首猝然刺入他的心房。

天旋地转。

倒地前，他看清了马背上的人——高贺！

猛喘口气，姜无恙霍然睁开双眼，石屋顶映入眼中。

原来是梦。

心仍砰砰直跳。抬手揩拭额头，湿漉漉一片。盯着沾满汗水的手背，回想起昏倒前所发生的一切，姜无恙暗嘲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

蓦地坐起，被衾滑落至腹部，低头，身上里衣显然不是自己惯常所穿。大约通了地龙，并不觉冷。鼻端飘来草药的特殊香气。疑惑地扫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石室之内，室内布置极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榻。随身一应之物俱摆放在榻内侧，禁卫令牌和丁三一的铁牌都还在。榻尾堆叠着数层衣物，均是自己未曾穿戴过的，旧衣物则摆放在桌边椅上。

很是规整。

反手抚后背，被山石划破的伤口已经过包扎。下得榻来，闷哼一声，才想起脚踝伤了筋骨。拉起裤脚，踝处已被细布裹起，不知伤得如何。

忽木门被轻轻敲响，未及他应答，木门已被人从外推开。一名陌生少年脚跨入门内，头戴裘帽，眼睛睁得大大，嘴里还咬着林檎……

顾语一进门就看到本该躺在床上的人正站在地上，躬身提着裤腿，表情惊异地望着自己。纵面容憔悴，国色难掩。她愣了一瞬，退出去，将门关上。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景象。

姜无恙呆在原地。

笃、笃两声，比方才用了些力。

姜无恙反应过来，站直身，想了想，坐到床沿，扭身从榻尾扯了件厚衣展开，披到身上，这才沉声说道：“进！”

顾语再次推开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夫称平常人得睡个两日两夜方能醒转，没成想，你这么快就醒了。”

姜无恙盯着她：“你救了我？”

“对。”她将怀中锦囊抛出。

姜无恙接入手中，展指一看，醒悟过来。马背上的人，原来是他……“买命钱”倒成了“救命钱”。也不知自己此时身处何地，夷则他们找不到自己不知该慌成什么样……

“花费近一两，疗伤买衣。若信不过，可以去问问，字据在桌案上。”顾语咬下一口果肉，下巴往木桌的方向指了指，“倘若无事，就此别过了。”

“此处何地？”

“哦，墨鲁。”

姜无恙低头沉吟，原来已近胡狄。

“如此，便谢过小兄弟了。”

小兄弟？她眼珠上抬，摸了摸头顶的裘帽，心想：这人虽生得好看，奈何眼神不好。

她点点头，当作应答，帮他关上门。站在门前，长出口气，如释重负。

姜无恙暗想，此人倒是少见的爽快。他一步轻一步重地走到桌案边，拾起案上的字据。随手翻阅，字据上条缕分明地记载了何时何地何物，所费银钱几何，末了还有商贾署字。他未放心上。若是存心诈他，这字据又如何能当真？

门外又有人敲门。他微挑眉，缓缓放下手中的字据：“进。”

却不是方才的少年。

来者是名已过弱冠的男子，手上托着木盘，盘中有细布、瓷瓶，剪子等物。

“换药了！”那人语气不耐道。

姜无恙讶异于对方的不客气，也是，平民百姓怎认得禁卫令牌。他依来人的指示，坐下、脱衣，露出背脊。

那人边给他换药边说道：“想来公子已无大碍，不若抓几副药另寻个歇脚处，我们寿康院也就两处病房救治五绝者，虽说这两日病患不多，但公子难不成要长居此地？”

姜无恙侧头看那人，脑子略转个弯就想明白了，应道：“好，叨扰了。”

那人本也是良善之辈，听他应得干脆，反有些过意不去：“听顾姑娘说，你们是从外地来的，这样，出了我们寿康院往东边走，那边客店食肆应有尽有。”

“姑娘？”姜无恙沉吟着。

“说起顾姑娘，要不是看她孤身带你寻医，又苦苦哀求，师傅断不会让你在这住了一昼夜。她对你也算有情有义了，在你门外守了一天一夜，饿了就吃随身携带的干粮。结果你一醒来就把人赶跑了？呵。”话里话外竟似说他薄幸。

“我与那——姑娘，并不相识，方才还以为是位小郎。”姜无恙冷声解释。

那人手上一顿，神情愈加古怪。

“不过，我的确从外地来，不知驿站位于何处？”姜无恙问。

“哦，驿站在南街。”

姜无恙道过谢后，心底忽然浮起个疑问——身上的衣裳，该不会是她……

·

顾语走出寿康院，举起双臂抻开腰背，骨头嘎吱作响，暗叹这积德的事，做起来确实不易。

昨夜到了墨鲁，问得行人最好的医馆所在何处，便直奔寿康院而来。途中遇到一间成衣店，想起所救之人衣衫污损，便匆匆替他置办了一身新衣，然后寻医问药。大夫诊治后，上过药，说病人身强体健，病情并不危重，让他们另寻住处。她怕病情变化，加上实在不想折腾，便将大夫从头到尾夸了一遍，什么华佗再世啊，仁心仁术啊，妙手回春啊，搜肠刮肚说尽好话，终于求得大夫首肯。因男女有别，且不好再让大夫安排住处，便在门口打坐歇息。可怜自己已数日未有好菜下肚。

却不知，自己的一番作为落在别人眼里又有另一番解释。

想起那枚铁牌，眼神倏忽转黯，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牵了马儿，信步而行。

师傅说，墨鲁毗邻胡狄，十数年前才拢入王朝翼下，因而风土人情大异于中原，屋舍多用石砖筑造。因边境安定，商旅往来日益频繁，墨鲁也就随之愈加繁庶。于是，不少汉人迁至此地谋生。他老人家此前已来过几回。回想起来，自己数次未能同行的原因竟是师傅留了诸多课业！

一阵肉香飘来，勾起顾语腹中馋虫。时已日落西山，前方食肆却喧闹如昼。循着香味找去，她来到一家炙肉店。

店门前围坐着许多客人。店门口，一名高眉深目的壮汉手下摆弄着数支木签，木签串了肉块置于铁架上。壮汉间或翻转肉块，撒上佐料，间或摇扇扇火。受热后溢出的油脂滴落到底下烧得火红的炭块上，滋啦作响，更觉香气四溢。

顾语眼前一亮：“店家，来一份！”

“好嘞！”

“烤羊腿有吗？”

“有！”

“也要一份！”

“好嘞！”

还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要紧的？

顾语寻了个空位坐下，放眼四顾，周遭的人喝酒吃肉，好不畅快！

过了一会儿，店家将炙肉放在她面前案上，问她要不要来点酒。她连连摆手谢绝。可是店家还是给她斟了半盏：“果酒，适合你，小姑娘。”

半生熟的汉话，听着却格外熨帖。

她笑着道谢，举起酒盏抿了抿，入口绵柔。再咬一口羊肉，鲜嫩的肉质让她不禁眯起了眼：当真美味！

正大快朵颐，听得邻桌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魏王当真是谋反吗？我看未必……魏王向来仁善，诸王作乱时亦未有过异心，若要谋反，何必等四海承平之时！”

“醉了醉了，胡说八道什么！”友人劝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那人当真醉了，晃悠着脑袋，一把扯开友人的手，“你我不就是那个时候逃难至此的吗？多少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王朝动荡，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呵呵，喝醉了好，喝醉了好！来，喝！”

顾语笑意褪尽。

那人仰头饮尽盏中酒，又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不过都是蝼蚁，蝼蚁！”

“对对对，蝼蚁。”友人拉他胳膊，“蝼蚁又如何？千丈之堤，不也溃于蝼蚁之穴。”

“哈哈哈，中听，中听！”那人拍拍友人肩膀，“再饮一盏！”

就着邻桌的交谈，不知不觉间，半盏酒下肚。兴许是头次饮酒之故，她觉得脑袋昏沉，脚步虚浮。所幸客店就在同一条街上。她谢了店家，牵马走到客店，要了一间客房，倒头便睡。

梦里她又见到了她的阿爹阿娘，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阿爹夹了肉到她碗里，叫她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得高。她娘嗔怪她爹，说可不能光吃肉。她爹说，可我们晏晏最爱吃肉了。她笑着看着她爹和她娘，竟落下泪来。

蓦地睁开眼，原来已天光大亮。指腹一摸，眼尾还沾着泪。

门外楼板响动。想来是外出的脚步声惊了她的梦。她敲敲郁痛的脑壳，起身洗漱换衣。耽搁了数日，是时候去帮师傅传信了。

天气晴好。顾语在街边小贩处买了个胡饼，边走边吃。路过一间书肆，想了想，拐了进去。

店内静悄悄的，掌柜捧着本书，坐在柜桌后看得入神，见到顾语，也就瞥了眼。

柜桌上摆放着试用的笔墨纸砚。她随手捡支笔，翻看以往的笔迹，手下一顿——此次任务，确实有“丁三一”。手指一掀，翻至空白处，提笔写了个“丁三一”，却像个“祕”字。

将笔放回原处。

掌柜闲闲瞄了一眼：“姑娘，你用狼毫写大篆难免不如意。”

“是嘛？”顾语盯着纸上的墨迹，“叫您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有些不对味。那应当用何种笔？”

“试试羊毫吧。”掌柜伸手指了一支。

顾语取来，沾墨，写了“羊毫”二字。

她笑道：“啊，果真不一样了！”

掌柜得意捋须。

顾语赔着笑，掩饰不买的尴尬，负手在店内走走看看。

门外传来呼喝声，兵马列队经过。

她认出当先那人，眼珠子转了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