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千金重 第1章 未卜（上）

西北边陲，十方镇。

寒冬腊月，街上几无行人。

入夜后，天上扑簌簌地下起雪来，没过多久就将屋舍巷道覆上薄薄一层。

映月湖边，凛冽寒风吹得旅店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昏黄烛光照着洋洋洒洒的雪花，或明或暗。黑木牌匾掩在灯光雪色后，上头阴刻了三个金漆大字——“映月店”。

这是方圆几十里唯一一家旅店。

年关将至，店内聚着赶在年前返乡的南北商客。这些商客本已舟车劳顿，神疲力乏，却觉时辰尚早，硬是靠在一处喝酒闲话，喁喁细语。

灯架上燃着盏盏油灯，在寒夜中显得格外静谧。

掌柜坐在柜桌后昏昏欲睡，忽打了个寒颤醒来，冷风灌入脖颈，困意立消。抬眼望去，厚棉布做的门帘被人拦到一旁，呼啸的北风携着雪花涌入，驱散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

来人身材高大，腰背笔直，束起的发大约因长途跋涉而稍显凌乱，在灯光映照下格外清晰，沾有雪粒的虬须遮挡了大半张脸，目光逡巡一周，最终与自己的视线交接。掌柜正要开口，店小二已跑过去迎接。

“客官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那人声音喑哑，“外头还有马匹。”

门帘被放下，掌柜冷得直搓手臂。

“得嘞。”小二带着客人去到座位上，手脚麻利地擦桌倒茶，问明所需，正要挪步，一阵婴儿啼哭突兀地响起。

堂中众人皆朝虬须大汉望去。

虬须大汉泰然自若，伸手轻拍，啼声渐止。

小二这才发现那虬须大汉宽厚衣袍下的怀抱中，竟藏着个襁褓。他偷偷打量了两眼，往后厨去了。

虬须大汉取出怀中干粮，用热水蘸软了，一点一点喂入婴孩口中。余光中，十数名客人从座位上站起，亮出兵器，呈包围之势向他靠近。他视若无睹，等手中饼条被婴孩啜咽个干净，将剩下的茶水灌入喉中。

咚——！

茶杯重重磕在桌板上。

众人噤声。

视线流转，暗潮涌动。虬须大汉握紧腰后长刀。

战局一触即发。

忽一阵嘎吱声响，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木质台阶上，一人缓步而下。

那人脚踏黑皮靴，身披白狐裘，眉似墨，眸如星，神色冷峻，貌极俊美，仔细看，不过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

虬须大汉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又斟了杯茶，饮尽。

少年走至虬须大汉五步外，冷言道：“奉陛下命，取逆臣高贺项上人头。”

围观者听得清楚，顿时哗然。

众所周知，两个月前，魏王因谋反被缉拿下狱，紧接着，王府上下百来口人被秘密处死，魏王子嗣无人幸免。后来，皇帝不知从何处听说魏王尚有一外室子，命人前往捉拿。禁卫闯入屋中，只找到一名早已气绝身亡的妇人，外室子不知所踪。几番追查，最终认定乃宣威将军高贺救走了尚未满半岁的前魏王幼子。皇帝盛怒，命神翼军左指挥使姜无恙率禁卫取逆臣首级。

不消说，这虬须大汉便是那“逆臣高贺”。

高贺闻言哈哈大笑，目光锐利朝姜无恙直射而去：“就凭区区尔等？”话音未落，一掌猛然拍出，木桌翻飞，朝姜无恙撞去。

姜无恙疾退三步，气沉丹田，力灌双掌相迎。

木桌轰然碎裂，木屑四散。

寒光闪过，锐利刀锋携千钧之力破空而来。姜无恙荡开衣袍，拔出腰间佩刀。

锵——！佩刀竟被砍作两截。

围观商客骇然后退。

姜无恙在一瞬的错愕后，立马旋身躲避，单手扯落肩头狐裘，抛向身后，露出底下一袭玄色衣袍。

狐裘在半空中划出圆弧。他快步踏上身旁的木凳木桌，腾跃而起，口呼：“光隐！”

人群中抛出一柄长剑。姜无恙于半空中顺势抽出，呛啷声响，剑锋出鞘。漆黑剑身映着一室灯火，光华流转，似冰泉涌动。

剑如其人。

“好剑！”高贺眼中爆发出赞赏之色。

姜无恙自半空落下，缓缓站直，并指拂过剑身，凤目微凛，手腕翻转，剑尖指地。

高贺手挽刀花，斜刺而上，被姜无恙侧身挑开。刀势迂回，改成向下直劈。姜无恙提剑格挡，虎口被震得发麻，连忙抽剑卸力，剑身斜洗，拧腰上撩。高贺就势横抹。

弹指间，两人缠斗了数十招，身上衣物各有破损。

姜无恙所携禁卫未得军令，不敢轻举妄动，加之两人身如电转，迅疾如风，旁人根本无从插手，只好围成圈，以防高贺逃窜。

其余商客早已畏惧地退至墙角，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包围圈中尚在酣战的两人。一个刚猛如虎，一个翩若游龙。闪躲腾挪，劈砍撩抹，击刺格洗，所过之处，桌凳无一完好。

刀剑相击，火花四射，铿锵作响，震得人耳微鸣。

众人眼皮子眨都不敢眨，生怕一眨眼便错过了定胜负的瞬间。

堂中姜无恙刚躲过一招刀击，提膝跃起，足踏立柱，借力反身朝高贺面门直刺。高贺仰面避过，举刀斜挑。

掌柜心脏提到嗓子眼，这是要拆屋子啊，连声高呼：“住手！快住手！”

立柱上的尘埃受到震动，纷扬飘落。

姜无恙在空中翻转，矮身落地。高贺回刀，刀刃在离剑身半寸时定住。

剑尖已紧贴着襁褓。

姜无恙慢慢站起，面上无悲无喜。

高贺唇角牵起一个笑：“后生可畏。”他低头翻开怀中裹布，婴孩咧嘴笑开，不知自己已命悬一线。

姜无恙举起左手，往前一挥，包围的人群得令，迅速靠拢。但在离两人一步之遥时，骤然听见“喀喇”、“喀喇”的声响。

众人不由得疑惑止步。反观高贺，却是一副安然之态。

电光火石间，姜无恙似有所悟，剑尖稍偏，刺向高贺胸膛。饶是高贺反应机敏，急速后撤，仍被剑尖刺入寸许，手中长刀袭向姜无恙的手腕。

姜无恙弃剑，在长剑落地前换左手抄起，剑锋送出。高贺捂住伤口，一跃而起。姜无恙顾不得身后众人，紧随其后。

堂中数根立柱在刹那间齐声断裂，房梁屋瓦纷纷坠落。人们慌忙抱头四处躲避。

旅店外，雪已停。云层后，露出一轮圆月。暗沉沉的冰湖望不见边际。

高贺足下连点，瞬间已到八丈外。

黑暗中，三枚箭矢破空而来。

高贺足下稍滞，挥刀阻挡，叮叮叮三声响，箭矢被击落。再抬眸时，周遭多了三人，有男有女，皆着暗色衣裳。身后旅店又有数人冲出瓦砾，朝自己直奔过来。

“拿下！”

为首的姜无恙命令既出，众人使出浑身解数。

冰湖占地宽广，高贺且战且退，单刀织成密网，竟比方才在旅店内还要难对付。

咻——！

不知何处传来锐响，由强至弱，待到声音最弱时，砰然在夜空中炸开绚丽焰火，映入众人眸中。

姜无恙暗道不好，紧接着就听见两短一长的呼哨。

焰火消散，某物被抛至众人脚下。

趁旁人分神之际，高贺横刀撕开突破口，跳上适才被击落后并排斜扎入冰面的箭矢。与此同时，身后嘭声炸响，呛鼻烟雾四散。

箭矢得高贺重压，霎时弯曲，被压至临近极限时突然释放，将高贺送上半空。箭尾颤动不止，嗡嗡作响。

姜无恙听声辨位，依样画葫芦跳上箭矢，直冲上天。箭矢经过两次压弹，终于崩出冰面。

冲出烟雾后的姜无恙，抬头看见高贺的身影映入圆月中，滞空的刹那，仿似幼年时所见到的皮影，魏王世子赠予他的生辰礼……

蓦地，前方十数枚箭矢接连射向高贺，封锁其去路。姜无恙陡然回神，用尽全力将手中光隐剑对着高贺的后背掷去。

千钧一发之际，高贺反手举刀阻挡神兵。

火花迸溅，长刀碎裂，宝剑打着旋，砸向冰面。高贺甩开衣袖，将碎刀片拍向姜无恙。

“少主小心！”

噗噗两声闷响，箭矢射入高贺腰腹。

姜无恙抬起双臂阻挡，但脸颊仍被少许碎片擦破，渗出血珠，手臂上也挂了彩。

当是时，远处有人凌空踏月而来，长长的绸布映着露华在半空展开，铺至高贺足下，托起他下坠的身体。

高贺借力前行。

姜无恙坠落到湖面，部下纷纷赶至他身边。

冰湖上忽然出现十数人，足下不知踩着何物，拖着一架木车由远及近，待高贺落入车中，那群人调转车头，眨眼滑出十数丈。非轻功所能及。

踌躇间，湖边射出响箭，姜无恙等人循声远眺，月光下，数道暗影此起彼落。姜无恙顾不得身上伤口，领着一行人转朝暗影追去。

高贺在木车中咬牙拔出箭矢，掀开衣物，为伤口撒上药粉，压紧，筋疲力尽地倒靠在车壁上。怀中婴孩与他紧紧相依。

此去，将是千里之外。

店小二端着菜盘，望着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掌柜在寒风中，抱着脑袋哀嚎不止。

·

姜无恙此行除了禁卫，还带了府中十二吕卫中的六名同行，分别为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及应钟。夷则与他年纪相仿，常伴左右。蕤宾、林钟及南吕擅短兵，无射及应钟擅箭术，均被他留在旅店外伺机而动。

原以为成竹在胸，未料到棋差一着。湖边暗影兴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沿着无射及应钟留下的记号，一群人连夜跋涉，不知不觉已深入雪山。陌生的气候，毫无停歇的追逐，令众人气喘吁吁。

渐起的晨光将雪山一点点照亮，山巅似红似金。前路变得清晰起来。

“少主，快看！”蕤宾奔至姜无恙身旁，伸手指向前方。

其余人也顺着方向看去。远处山腰上，有三个缓慢移动的身影。

姜无恙脚步一顿，沉声道：“活捉！”

“是！”众人心潮澎湃，咬牙提气纵跃。

无射和应钟经过一夜追击，早已疲惫不堪，前方那人面罩黑巾，轻功了得，若不是一路用箭干扰，怕是已经跟丢。

眼见那人身影越行越慢，无射和应钟心中大喜，相视而笑，奋力前进，渐渐拉近了距离。待到三步外，应钟正要猛扑，那黑巾人突然回身。

一道残影掠过，应钟惨叫倒地。

暗器！

无射反应过来，将那人拦腰扑倒，举起匕首正要刺下，被那人用脚踹开，正待爬起，那人已握着匕首朝自己挥下。

精钢映着日光，闪花了他的眼。

生死关头，无射双手飞速抬起，抓紧对方的手。剑尖悬在眉间上方两寸，随着双方角力忽近忽远，一滴汗砸落到无射脸上。

突然，对面卸了力道，起身奔逃。无射支起身体，看到姜无恙等人已赶到近处。

众人未曾停留，跟着姜无恙一路往前。

“当心他的暗器！”无射在他们身后高喊，听到同伴的回应方折返身查看应钟的伤势。

这场追逐在悬崖边停下。

黑巾人扭头，身后山壁陡峭如同刀削。

“前边已无退路，还不束手就擒！”姜无恙对他喊道。

那人闻言放声大笑，挑衅道：“吕国公府姜郎君，原来不过如此。想抓我？呵，我在这等着呢。你，敢不敢过来？”

姜无恙越众而出。

“少主！”“万万不可！”“属下一拥而上，料他插翅难逃！”部下纷纷劝道。

姜无恙抬手制止异议。

“崖边山体薄弱，人多徒增危险！稍后你们相机而行。”姜无恙嘱咐完，双目紧盯黑巾人，步步走近。

两步外，那人忽后撤半步，脚后跟悬空。

想死？

姜无恙凤目凛然，骤然迈步往前，伸手抓他衣襟——

却抓了个空！

黑巾人在他伸手的同时，足下一蹬仰面向后跳去。

砂石滚落悬崖。

刹那，姜无恙做了个决定。

众人看着眼前情形，大惊失色。

黑巾人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少主——！”

“姜指挥使——！”

呼喊声回荡在山谷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