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青石铺成的小道,伴着路边竹灯微弱的光线,魏玄英回到自己的房间。
天衍山脉很高,七位峰主占据的又是最高的几座峰,一到晚间,对于修为低浅的人来说,便觉得尤为寒冷。
可魏玄英舍不得睡觉,披着被子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远处山峰被云层环绕,更加奇异的是半空中悬浮着不少小山,能看出这些小山中亦是郁郁葱葱,似有活物的迹象。
这简直像是做梦一样。魏玄英原以为凭着自己这五灵根的资质,大概是要在信焉居混一辈子,运气好点也不过是分到天衍玄宗某处产业当个管事,谁知竟然能成为内门弟子。
魏玄英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隔壁传来一阵声响。
魏玄英走出房间,便看到对门点起烛灯,是谢安回来,面色有些凝重。
谢安见他还没睡,有些意外,面带歉意:“吵醒你了吗?”
魏玄英摇摇头,问道:“师尊嘱咐师兄什么事?这么晚才回来。”
谢安一愣,倒是没想到魏玄英会直接开口问了。从徐海带着新选入的内门弟子出现的时候开始,谢安就一直默默揣摩着每一个新人,大多表现平平,谈不上多出色,相比之下,魏玄英的反应却更加木讷,实在与他在信焉居的名头不相符,先前还猜测或许是这种木讷才能让他专注修炼,如今看来,倒是自己看差了,或许只是年纪小,初来乍到不知该如何反应罢了。
“没什么,就是嘱咐一下如何安排你们新内门弟子的课业。”谢安笑道,“明日先去天枢峰天枢宫正殿集合,然后是师尊亲自授课。”
“以前不是师尊亲自授课吗?”魏玄英奇道。
“师尊乃是天权峰峰主,地位尊崇,仙务繁忙,难有空闲时候,所以平日都是筑基期的师叔们教课,或是我们这些先入门的师兄师姐授课。”谢安解释道,“况且你们都是凝气六层以下的修为,我们这些凝气十层以上的师兄师姐足够教你们的了。”
魏玄英想想也是,师尊那般尊贵的人物,据说已经金丹中期了,若当真天天专门来教他们这些刚入仙门的小弟子,属实是杀鸡用牛刀了。
第二日卯时,魏玄英就起床收拾好,与众弟子一齐赶往天枢峰。
踏着近千汉白玉石阶,众弟子才迈入天枢峰,魏玄英抬头一看,不禁屏住呼吸,难以置信于眼前的一切。
这就是真的仙境了吧。
天权峰正殿在魏玄英看来已是相当气派,雕梁画栋,可与天枢峰正殿相比,却显得有些轻佻风流。
天枢峰的正殿天枢殿依山而建,雄壮巍峨、古朴大气,抬眼望去,皆是雕栏玉砌、气势恢宏。
正殿门口的广场由清一色的汉白玉巨石铺就而成,广场两侧各立着巨大石碑,石碑之上,以昭穆之序篆刻历代掌门宗主及对宗门有大功之人的事迹。远方白云渺渺,恍若轻纱,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何谓仙家气派。
而此次授课之处,便是这广场的中央,前前后后摆放近百个坐垫。广场四周则站着天衍玄宗的高阶修士,身着相同样式的法袍,皆是峨冠博带,长袍随风飘荡,飘然若仙。立于前方高台正中的便是天衍玄宗本代当权的七位峰主,其他长老客卿则分立在他们左右,他们身后则是资历较长的内门弟子们。
今年新入选的内门弟子都来了,乌压压一片,看样子有近三百人人。
魏玄英在蒲团上端坐好,意外地发现自己左侧坐的居然是宋微尘。
每个峰的座位都是按列排的,天权峰排位第二,左边是掌门所领的天枢峰,七峰之后,便是那些未分峰脉的内门弟子。不知为何,魏玄英觉得有些尴尬,不过见宋微尘正闭着眼养神,没注意到旁边坐着人,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肃静。”沈昭明的声音一起,广场中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而立于沈昭明右侧,正是正中的位置,身着玄端的英俊青年向前一步,面带冷峻地在堂内环视一周,众人感受到此等灵压,不禁屏息。
“吾乃天衍玄宗掌门、天枢峰峰主,陆昭言。”青年开口道,“从今往后,诸位便是我天衍玄宗内门弟子,需要承担宗门责任,还望诸位日后相处和谐友爱,与宗门共进退……”
寥寥几句,便让在场众人定下心来。
魏玄英见掌门不过三十左右的样子,还以为能很快结束,谁知他像个老头子一样扯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这种场面话,听得魏玄英都快睡着了。余光瞄到一旁的宋微尘,谁知她居然听得挺认真,时不时还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在说话的是她师尊。
这时,天边突然出现四道白光,落在天枢峰山门前。白光散去,赫然竟是三男一女,四人看样貌皆是四十来岁。此四人便是天权峰还在世的四位元婴期修士,他们常年闭关修炼,极少出现在人前,这次破天荒地一同出现在此,着实令几位峰主意外。
陆昭言命弟子将几位师祖的宝座搬上来,而后迎了上去,恭敬道:“几位师祖,原先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又有空来了。”
“听说今日是新入门弟子首次大课,所以我们这些老骨头特地相约前来,看看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中有没有好苗子。其他几个老妖怪还在闭关,这次就不给他们留了。”四人中唯一的女子,红缨师祖笑道。
“陆掌门还是这般沉稳。”白卿师祖捻着胡子,向陆昭言道。
四人又是一番寒暄,便相携随陆昭言步入众弟子听学的广场。
一瞬间,广场中众弟子的视线全被四位元婴修士吸引过去,或羡慕或好奇,私下偷偷议论起来,一时之间,广场上分外热闹。而那些峰主长老们也不要求大家安静,反倒对大家的喧闹十分满意,有激励才能有所进益,专门请这些元婴期师祖前来,就是为了激励这些弟子们。
待几位峰主与师祖们寒暄之后,沈昭明便接着掌门的话头向众弟子解释修真界当前的局势。
“本座接下来说的虽与修仙无关,但这并不是在耽误大家时间,恰恰相反,是与大家息息相关的。”沈昭明淡淡道,“在座诸位有不少是出身修真家族,恐怕都听家中长辈们说过,这几十年来,各地修仙门派多次开山收徒,你们自己家族恐怕也在各地招揽弟子。”
“这于你们也许是一次极好的机缘,可对于整个修真界来说,却不是好事……”
最近几十年,魔道那群魔修频频异动,而且有门派监测到,魔道的一些宗门背后甚至有魔族支持,这让修真界大吃一惊。魔界与人界泾渭分明,两界以灭生河为界,各地也有不少通道连通两界,虽然有不少或人或魔或是不明生物会借着这些通道往来两界,但是数量较少,危害也小,一些散修就能解决,因此修真界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可接连几次都侦查到魔族大规模动作,这只能意味着魔族恐怕不再甘心居于魔界,打算将势力范围扩展至人界。
“百年前还只是一些普通魔物或者低级魔族出现在人界,不足为虑,后来,连一些纯血魔界生物都出现了,修真界各派探查许久,皆未发现更明显的迹象。”沈昭明摇着扇子道,“然后便是十二年前的一次仙魔之战,彻底将人界与魔界的矛盾公开了,那次大战,我天衍玄宗弟子光是战死便有近百人,伤者不计其数,其余各派更是伤亡惨重。”
“也是这之后,魔族在人界现身愈发频繁,残害凡间生灵百姓,我等修士以护卫苍生为己任,屡次出击,伤亡惨重。魔族杀害一个精英弟子只需一瞬,可各派要培养一个足以抵御魔族的精英弟子则少则三五年多则数十年啊。”沈昭明言辞恳切,言语间似是触及伤心往事,不禁慨叹,“魔族侵扰,又有魔道之人从旁协助,为虎作伥,各大门派已有共识,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正魔之间必有一战,迫不得已,才屡开山门广纳天下良才。”
沈昭明言毕,一时间整个广场都安静下来,众弟子面面相觑,全然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居然是这样一条道路。
魏玄英更是有些意外。他不过一介孤儿,对人魔两界的了解也只是在信焉居生活两年的道听途说,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太过渺小,人魔两界即便有纷争,离他们的生活也太过遥远,毫无感觉。外门弟子即便聊到此类话题,那感觉跟讨论今天吃了什么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现在不同了,每一个内门弟子都会被天衍玄宗培养,哪日爆发仙魔大战,自然也是要首当其冲的。
不少人想通了其中关节,纷纷窃窃私语。
“诸位,日后要面临的局势已经告诉你们,修道之路绝非坦途,若是想退出以保性命的可以现在就站起来,本宗绝不勉强。即便离开,你们也可以继续在信焉居当外门弟子,本宗一视同仁。”折扇合起,清脆一声响,让在场的年轻修士们脸色微微苍白。刹那间,整个广场寂静无声。
这是一种未知的恐惧,魔族不知何时会入侵,而沈昭明的一番话,无疑告诉在场的新内门弟子们,不论修为高低深浅,他们都会成为不知哪天出现正魔之争中的炮灰。
人们修仙的目的各有不同,有人为了长生,有人为了地位,有人为了傲然天地不受约束……但不论是什么,没几个人会在自己对修仙生涯的畅想中加入自己被魔族残杀这种结局,而天衍玄宗的态度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在场的大部分人,最终的结局可能就是在与魔族的战斗中陨落。
魏玄英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以他伪灵根的资质,还不知道能修成什么样子,他都怀疑自己被天权峰峰主选上是不是为了凑数的。饶是如此,魏玄英也不打算回信焉居。他在那里呆了近两年,哪里不知道信焉居是个什么样的。信焉居里说是安排了内门弟子作管事,实际压根没人管,那些管事弟子只为了混个差事多赚点灵石和修炼材料,要么自己闭关修炼,要么结党营私专门欺负没背景的外门弟子抢夺份例,导致信焉居整个修炼氛围非常差,修炼成什么样子全靠个人自觉和运气。就连很多外门弟子也只在信焉居挂个名,每月固定时间出现在宗门内领取灵石材料,其他时候都在外面修炼,连内门选拔都不参加。
也罢,自己一个孤儿,除了天衍玄宗也没地方可去,就算真要面对魔族,自己说不定运气好,未必就死掉。
魏玄英这般安慰自己,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甚至还有心情看看周围是不是真有人打算退出。这一瞄就瞄到宋微尘身上,她倒是一脸平静,毫无波澜,此时正闭着眼养神,可放在膝盖的双手此时却紧紧握成拳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突然间,魏玄英觉得天色慢慢变成红色,仿佛被鲜血浸染了一般,广场上只剩自己一个。魏玄英揉揉眼,竟然自己身处一个地牢,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他甚至能闻到一股腐臭糜烂的味道。面前是一条地道,魏玄英一看,前方漆黑一片,看不出通向哪里,整个地道寂静无声,只有耳边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魏玄英顺着声音走去,前方慢慢洞开,渐渐出现光亮。魏玄英意识到这应该是幻境,很可能就是峰主长老们为了考验他们这些新入门内门弟子而设的,心神一定,顿觉轻松很多,朝着那处光亮奔去。
突然,一个人撞入眼帘,吓得魏玄英一个激灵。
那应该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人一样的活物。
只见他低垂着头,披散的长发落下,打结成一缕缕。他**着上身,双手被两侧的铁链吊着,身体被贴满符咒的铁链捆着,那人只要稍微一动,符咒便驱使铁链将人捆得更紧。裸露的皮肤上全是或深或浅的伤口,而胸口被割去碗大的皮肤,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鲜血不停的顺着肌肉线条流下,污染整个地台,流到四周的水池中,发出“嘶嘶”的声响。
魏玄英从未见过如此惨状,他想逃离,可身体却无法动弹。
那个人突然抬头,脏污的发丝间露出血红的眼珠。那只眼充满了怨恨,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撕成粉碎。
就在魏玄英被吓到心神俱裂之时,面前的画面瞬间扭曲,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在广场上端坐着,自己的太阳穴则被双指顶着,一股灵力流通过太阳穴温柔地舒缓着自己的心神。
“你怎么了?”宋微尘奇道,方才她发现身旁之人有些奇怪,整个人止不住得抖动着,额头冒出冷汗,这才出手。
“好像是陷入幻境了。”魏玄英深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平顺下来。
“这是很简单的幻术,是长老们为了考验弟子心性施展的,只要坚定心神就能摆脱幻境。”宋微尘淡淡道。
魏玄英尴尬地笑了两声,他也知道这幻境很容易解,可是那景象真的太真实可怕了,即便现在依然感到后怕,连忙闭眼凝神,许久才将心神稳定下来。
“我……我还是回家好了……”很快,就有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煞白着脸,颤颤巍巍站起来。
见此人的离去并未受到各位峰主的阻拦,便又出现十几个人跟着一起走了。
走了近一半的人,才渐渐没有人离开了,此时魏玄英右边已经空了,让他有些遗憾,他都还没记全他们的名字呢。
“还有人打算离开吗?”沈昭明等了会儿,见不再有人动作,便朗声道,“很好,从今日起,你们就正式成为天衍玄宗内门弟子,在内你们要勤于修行,在外要护卫宗门。”
此话一出,广场中的气氛松了下来。
留下来的人被引入天枢宫正殿之后,由四位元婴期师祖向弟子们授课,连态度都没有先前在广场时的严肃冷漠,转为温和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