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黄沙漫天,此间青山绿水,一眼便能看尽两处世界。
地面草丛散落的杂物,房舍墙壁上的刀伤剑痕,仍旧提示观者当年发生过的事。说来也神奇,一个地方一旦没有了人,屋宇用器便会迅速衰老,即使被包裹在生机盎然的绿色之中,也觉得十分凄凉。只有村口的几间屋子,杂乱肮脏,被马贼当做据点,有了些烟火气息。
“图国的前身就是图拉族吧?”毛芼摸着下巴,望向远处隐现的城池说道:“即便没有玉柱,他们不也统一漠南,建国立都,为何定要灭人满族,抢一个一点儿也不了解的东西呢?”
毛芼说完这番话,忽然想到什么,笑嘻嘻地看向夏侯遗:“我是真情流露,完全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
“指桑骂槐也没关系,反正你也是帮凶。”夏侯遗一语诛心,毛芼捂住心口,不住叹息。
自两年前从朗月山庄归来,夏侯遗好似变了一个人。作为海鹰府少主,人前需要的时候,他依然能言健谈,私下里更多则是沉默冷静的模样。不过毛芼是个例外,与他在一处,夏侯遗尽管话也不太多,却能轻松地开些玩笑。
这次奉陆协之命,夏侯遗专程来调查乾坤玉柱的线索。陆协作为一名野心家,自然不会放过掌握力量的机会。再者,他痛恨禤解对亲外甥的利用伤害,非常希望夏侯遗能亲手为自己报仇。
毛芼跟在夏侯遗身后,歪着身子长长叹了口气:“这算造孽吗?会不会影响我修身得道?”
“你那么痴迷钱财,能得道就奇怪了。”
“这你可说错了,钱财能成为执念,修道本身也能成为执念,两者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凡人皆有执念,只不过形态各一。执念这玩意儿既是障和劫,又是破门之处,所谓修行便是在努力破除眼前之障,方能脱胎换骨修身得道。所以!我才如此坦然面对我的执念,等哪一天我看见钱财就想吐的时候,我就快得道了!”
夏侯遗真的很佩服他能将贪财这件事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
“——拿你来说,禤解就是你的执念,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
他们已经走到最高处的祠堂前,夏侯遗眼睛一跳,忽地转身登视毛芼,眼神简直是要把他活给戳死。毛芼话截了一半,也不说完,嘿嘿一笑,闪身进了祠堂。他在灵龛前摸索一番,不知拨动了什么,房内中央的地面上,缩进一块石板,露出一排通往地底的梯子。
毛芼拍了拍手,得意道:“这么简单的机关,他们都没发现呀?”
“一帮野蛮粗人,怎么懂这样的弯绕。”夏侯遗当先走下楼梯,毛芼紧随其后。
一间宽阔的石室,陈设整齐朴素,中央立着一块石台,石台附近的地面插着两块石碑。
“上面写了什么?”夏侯遗抱臂站在石碑前问道。
毛芼走近,蹲下揩掉石碑上的灰尘,细细看了半天。
他惊讶道:“我说呢,一个西北地区的部族,所用却是蜀地的古语文字?原来他们是一千年前从那边迁徙过去的。”
夏侯遗默然不语,他想起解儿,想起她同他说过的话,想起她说话时的模样。他定了定神,又问:“上面那么多字,不只说了这点事情吧?”
“别急,我这不正在看……大意是,古时候在一片黑色迷雾中,红眼的巨神将玉柱交给禤氏,并与他们定下血契,命他们好好保管宝物……上古……黑色迷雾……红眼巨神?我怎从未听过这样的神祇?”
夏侯遗眉头微皱:“还有什么关于制衡石的记载吗?”他显然对这些久远又缥缈的历史不感兴趣。
毛芼绕到另一块石碑前,看了半天,又道:“有了!在这里……玉柱的力量非常不可控制,千年前禤氏曾经有位厉害的大巫用玉柱击退三万部落联军,殃及者众,令禤氏树敌不少,他们开始畏惧和排挤禤族,当时族长同长老大巫们一致商议,离开是非之地,随后便迁徙北方……他们真的是一路迁徙,最终定居到此处……”
“这一段我知道。”夏侯遗拿出那块血红石头,仔仔细细地观摩。
毛芼眉毛一挑,贼笑道:“她告诉你的?”
夏侯遗不接话,继续追问:“还说什么了?”
“……这里,后来这位大巫同族里其他几名厉害的巫祝,取全族之人的血液与灵力,造出制衡石,用以牵制失控时的玉柱……原来如此。”
夏侯遗眼光一闪,默默将血石攥在手里。
“这玩意就是玉柱的克星?!哎!你要是见到老情人,就不怕她手里的东西了。不过……”还没来得及接受夏侯遗的白眼,毛芼突然陷入沉思,叹道:“你不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吗?”
“哪里奇怪?”夏侯遗这时已在空荡的石室内踱步,试图找到别的线索。
“禤族族志上,不止一次提到玉柱的不可控制,禤解也曾跟你说过他们族人灵力低下,并没有保护玉柱的能力,所以族内只有族长祭祀等少数人才知道这件事。”
“所以?”转了一圈的夏侯遗又回到石碑前,迎上毛芼探究的眼神。
“有两种可能,一是禤族古时灵力强盛,被红眼巨神选中守护玉柱。之后禤氏一族灵力退化以至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另一种可能,他们古时便灵力不佳,却因为某种原因被选中……”
夏侯遗对这些事并不纠结:“那应该是第一种可能,古神怎么会将这么强大的器物交给没有能力的人。除非神也老糊涂了。”
“天赋血脉传承几千年保持平稳的种族并不少见,禤解作为禤氏嫡传血脉,直接继承玉柱血契,都不能自如运用,而且乾坤玉柱这东西在很多古籍中都不曾有记载,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毛芼抓乱头发,一脸烦闷的模样。
“这些疑问你自己研究去吧。还有其他有用的信息吗?”
“您是指?”
夏侯遗拿着血石在毛芼眼前晃悠了下。
“没有了。不过这样的东西可难不倒我,保准教会你怎么用!”毛芼站起身,本来自鸣得意的脸上突变颜色,大叹一声:“完了完了完了,找到这玩意儿,陆将军更加势在必得。”
夏侯遗拿出一包东西丢给毛芼,他兴奋接过,一打开便被金光晃了眼:“哇!世界上还有比金色更美丽的颜色吗?”将袋子系好,他心满意足地把揣进上衣内衬的口袋里,随口问了句:“你要先跟我一起回渤城吗?”
“我还有事,你解放了。”夏侯遗犹豫片刻道:“若是舅舅问起我这边的进展,暂时不要告诉他实情。”
毛芼眼睛一亮,笑眼弯弯,颇为开心道:“正合我意!”他打量了下夏侯遗,眯起眼睛笑地贼兮兮,一手搭上对方的肩膀:“其实我可以陪你去。”
夏侯遗淡然道:“我这边暂时不必麻烦你,在渤城等我,到时候可得请我喝顿酒。”
毛芼眉毛一轩,放下手来:“为什么我请?”
“赚了这么多钱,花一点点请兄弟喝顿酒,不会不情愿吧?”
毛芼大声否认:“没——有——那行,就……荷林轩吧!”
荷林轩在毛芼家附近,价格十分平易近人,半年前毛芼带夏侯遗喝过一次,他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你可真是抠。”夏侯遗一脸嫌弃。
“人贵在节约,钱啊得花在刀刃上!”毛芼说的义正言辞。
“对你来说,什么情况算是刀刃?我没见你花过什么钱,和我出去的时候,不都是我在花钱吗?”夏侯遗扬眉。
“你是大哥嘛,当然要罩着我——我得走了!”毛芼脸皮再厚,还是想留点面子,三两步从楼梯跳上地面,回身挥了挥手,喊道:“祝你早日成功!抱得美人归——阿不,大仇得报!”瞬间窜得没了影儿。
这个家伙,总是胡乱说话,夏侯遗如此想着。不过这样的玩笑,他决不会当着陆协的面同他开,也算得上很有眼色。
第一次见到毛芼是在两年前,彼时陆协带着他拜访应国前国师襄环,向他请教玉柱的事情。襄环隐居在一个离大陆不远的小岛上,同岛上的原住民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他们上岸的时候望见沙滩上聚集着很多人,都在向海上摇旗呐喊,海面上跳动着五六条人影,他们每人都踩着一块一人长的板子随海浪起伏滑行。其中有个少年最为出挑,他一会儿钻入水中半天,又从另一处海里抱着块与海水颜色相似的蓝色板子冲出水面,一会儿又借着涨起的海浪跃入半空,旋转好几圈落回水面,有如一条自在的大鱼。
之后他们顺利见到了坐在自家屋前纳凉的襄环,因与陆协是旧识,这位前国师虽然安于现状,不愿参与俗事,但还是打算将他的得意门徒“借”给他们。正在此时,那个纵横于海上的少年,抱着那如大海颜色的板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人就是襄环的弟子:毛芼。之后的日子里,毛芼为这件事调查奔走,时常与夏侯遗在一处行动,教给他很多关于灵力和法术的知识。
他曾经以为襄环国师只是一位懂得观星占卜、学识渊博的凡人,可却不知他其实是北海派的修道之人,毛芼继承襄环衣钵,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其实可以等毛芼办完事,同他一齐追踪玉柱,有他在定会事半功倍。
可是他等不了了,自从拿到了制衡石,他就更加急切的想要找到禤解。
他对禤解的怨恨不单单源自于感情上的背叛,还有输给她的挫败感。从小到大,他是众人捧在手心的少主,他文武双全,个性开朗亲和,深得渤城百姓的拥戴和喜爱,他的人生畅通无阻,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好的,这也是他的骄傲。可在朗月山庄,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挫败,他同时输给了禤解和佘元伯,他必须要亲手将这份“挫败”击败。佘元伯已化作一堆白骨,他没有机会向他挑战,只剩下她。
两年过去了,禤解对玉柱究竟掌握的如何,有多厉害,他都不知道。可他还是想站到她面前,打败她,并且好好问问,当初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似乎也正应了毛芼那番“歪理”。她就是他的执念,他的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