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慧真人越来越欣赏这个与众不同的大家闺秀,以她几十载的阅历来看,这个弟子内里通透不世故,不愿和光同尘。
这个世上聪明人很多,看透世道放弃天真几乎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她见过数不清的烂漫少女变成庄重贵妇人,见过无邪少年郎变成左右逢源的政客。也有少数人为了一腔豪情撞的头破血流势不回头,越是年纪大,越是知道这种人的珍贵。
很多人因为清醒而痛苦,这个弟子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清醒地看清这个世界的残酷,不认命不痛苦,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偏偏深陷其中。
史老太君提前给紫云观打过招呼,要照顾她外孙女,贾家出了个贤德妃,又是王家姻亲,四王八公守望相助,这样的人家她们紫云观自然要给几分薄面。她原本以为是个寻常小姑娘,有点傲气而不失天真,不管内里性情如何,极力伪装成一副贞静贤惠的样子。不成想这么有趣有慧根,让她动了收徒的念想。
听闻一慧真人劝她出家,梦夏拒绝道:“我可不想守清规戒律,深知万事皆空,奈何心在红尘。”
紫鹃听到姑娘还念着“红尘”,提起的心放下一点,亏得姑娘没有一心慕道,否则她怎么对老太太交待。
一慧真人道:“心在,道在,红尘亦是深山。”
梦夏不语,一慧真人知她无心出家也不再提,几回合后梦夏干脆利落地落子认输,疲赖道:“师父,拜师茶几日有啊?”
一慧真人不说话,绕着她转了半圈,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甩着袖子离去。
梦夏哭笑不得,无奈低语:“师父啊!”
收拾了棋盘棋子,梦夏和衣而卧,紫鹃欲言又止,让梦夏奇怪,问道:“你怎么了,看上去心神不宁的。”
紫鹃犹豫半晌道:“姑娘可是在府里过得不如意?”
梦夏道:“没什么不如意。”
紫鹃道:“我知道姑娘这些年虽有老太太护着,还是受了不少委屈,都是那起子黑了心的婆子,每日喝酒赌钱传人小话,姑娘白玉般的人,在她们嘴里也不落好,还不是贪了人家的钱……”
紫鹃不敢说王夫人的不是,只能一劲儿骂下人婆子。梦夏推心置腹道:“府里那些媳妇儿婆子连她们府里自家的姑娘都敢编排,何况我呢?老太太说过,这些人都是最势利不过的,人人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我没钱给她们,她们自是说我一针一线用的都是贾家的,说我和来府里打秋风的刘姥姥一样。可是紫鹃啊,我吃的用的都是我林家供养,不说我父亲在世时,三节两寿给荣国府的走礼,便是我父亲去后,林家的产业也是琏二哥哥带进京的,我何曾用过贾家的针线!”
紫鹃听了,冷汗直流,只觉得活不了了。
梦夏接着道:“父亲要我不沾烟火气,我就不沾烟火气,横竖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满府里,只有老太太真心疼我,宝玉和姑娘们对我情真意切,这份情我认,我念。其他人呢?两位舅舅管不到后宅,与我这个外甥女也并不亲近,大舅母自是不在乎,二舅母恨不得我立时没了,珠大嫂子对我们姐妹不过面子情,凤姐对我好更多是为了讨老太太欢心。”梦夏的语气平淡极了,好似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虽然都有私心,我仍感激外祖家愿意收留我,给予我庇护。”
自从老国公去后,贾敬辞官修道,贾家便远离了朝堂,对政治动态不太敏锐。林如海死后,贾家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欢欢喜喜接手了林家家产。
贾家蠢的让圣人厌恶又安心,又因为王子腾得用,安抚性地宠幸贾家女,贾元春隐约明白林如海的死不简单,宁愿弟弟娶商家女也不愿他娶书香门第的林黛玉。
有些事不能明说,王夫人虽是高门贵妇却是没什么见识的,贾元春心焦又无力,一人苦苦支撑家族实在是辛苦,日复一日,熬干了心血,深宫之中也只有抱琴心疼她。
梦夏道:“老太太疼我,太太厌我,虽非本意,我到底成了两位长辈争斗的绳索,加之林家的东西入了贾家,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老太太胜,我生,太太胜,我死。林家只剩我一介孤女,我不想攀高门亲事,清清白白一个人也不欲拖累谁。”林家的事牵扯到两代帝王,哪能直剌剌告诉紫鹃,那是把她往黄泉路上推。
即便如此,紫鹃听后直接瘫坐在地,衣裳湿了大半,想解释,想安慰,最后发现话堵在嘴边,半个字也说不出。
“今日之事,再不入第三人耳。我是不会再回荣国府长住的,紫云观是第三条路,我自己选的路,是生路。紫鹃啊,你是家生子,若你害怕,我可以为你一家赎身,若你不愿,我也可以送你回老太太身边。”
紫鹃孟然抬头,双目通红,满眼是泪,哭道:“姑娘莫赶我走,姑娘若是想要出家,咱们就在紫云观修行,我照样服侍姑娘。”
紫鹃情真意切,梦夏道:“我不能耽误你们一辈子,不论是你还是雪雁,日后出嫁,嫁妆包在我身上。”
提到出嫁,紫鹃又是羞涩又是伤心,原本以为老太太能为姑娘做主,如今看来已是妄想。姑娘选的生路着实艰难,便是紫云观庇护又如何,太太作为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又是当朝贵妃的亲娘,动一动手指头都能要了姑娘的命。
没有父兄依靠,姑娘又不愿嫁人,可怎么活下去呦?
紫鹃急得嘴角冒泡,又不敢在这个时候再刺激姑娘,只惦记着一会儿托人带话给鸳鸯,让她记得在老太太跟前提醒老太太接姑娘回府。
梦夏不晓得紫鹃自己吓自己,只见她满面通红,以为她脸嫩羞涩,便挥手让她下去。
紫云观后山名唤朱山,种着满山桂树,到了秋天真真是十里桂花香。
此时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梦夏跟着一慧真人往朱山采桂。
采桂时,可以将整条枝折下,一慧真人一边折枝一边对梦夏道:“桂是百药之长,花、枝、根皆可入药。桂花性温味辛,具有化痰、生津、散痰、平肝的作用,能治痰多咳嗽、肠风血痢、经闭腹痛。桂花蒸馏可得“桂花露”,可以舒肝理气,是上等的饮品。由桂枝、芍药、生姜、大枣、甘草配制的桂枝汤,专治外感风邪。”
梦夏道:“桂树容易活,农家多喜欢种,吃桂花糕、桂花藕粉,泡桂花酒、桂花茶,也是农家日常保养之法。”
一慧真人直言不讳:“你这可是‘何不食肉糜’了,桂花不抛费什么,腌渍桂花茶的霜糖何其贵,小地主尚且吃不起,何况家无余粮的佃农?”
梦夏羞愧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果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其实梦夏如何不知底层百姓的困苦,上一世她身处江湖,三教九流都有相识,什么样的苦都见过。不过是过了几年贵族小姐的日子,竟然忘记了民生艰难。
一慧真人安慰她:“你才多大年纪,平日里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恐怕出了门连银子都不会使!”
梦夏自嘲:“可不是,一两银子一个的鸡蛋,也不知道贵贱。”
一慧真人了然,只怕是荣国府的官司,笑而不语,将折下的枝条稳稳地放在篮子里。
豪门大院的,一慧真人见得多了,许多主母被下人联合起来哄骗。精明些的懂得“水至清则无鱼”,会适当让些利给得力的管事,也会杀鸡儆猴,恩威并重;蠢笨的就惨了,年年入不敷出不说,奶奶太太还不如管事嬷嬷银钱多。
这徒弟着实了得,窥一斑而知全豹,荣国府的下人不喜欢她也是常情,所有的贪婪粗鄙在她面前显露,偏她还不屑遮掩,明晃晃的杵在那,好似拿着大家的把柄,时刻威胁着大家,对这样的人,自然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一慧真人怜惜道:“慧极必伤,粗苯点才好。”
梦夏反问:“春姑那样?”
春姑是观里收养的一个心智不全的姑娘,十八年前,观主在一个大雪夜捡到的姑娘,包在破烂襁褓中,浑身滚烫,虚弱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一慧真人三昼夜没睡,把孩子的命保住了,然而随着还年龄的增长,众人发现这孩子心智不健全。
一心真人说是名字没起好,“春姑”“蠢姑”,现在真成了蠢姑娘。
对春姑,一心真人和一慧真人都拿她当做自己孩子照看,感情深厚,不想上苍给的会心一击,差点击垮二人。
别看她心智不全,却有小动物般的直觉,心底最明白谁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好,在观里最亲近一心真人和一慧真人。
一慧真人的笑容直达眼底,道:“她可是无忧无虑,全观最开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