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澎湃,千翠簇拥。”
做完早课,梦夏感叹。怪不得大多道观都藏在深山,实在是美景如斯,一木一石皆可入画,让人陶醉。
似是看出梦夏的出尘之意,紫鹃担心道:“姑娘觉得这里很好?”
梦夏道:“自然是好的。”在天山时也是如此,日日做早课,日子单纯而充实。
紫鹃隐晦劝道:“这里好归好,终究不是家。再好的风景,日日看也会腻,不若偶尔小住来的新鲜。”
梦夏含糊道:“嗯。”
林管家每天都派人悄悄盯着荣国府,甚至花重金买通了外门一个小管事。这次得知自家小姐要上紫云观上香,就跟林嬷嬷商量找机会见小姐。
林管家带着林嬷嬷也来到紫云观山脚下,林嬷嬷每日卯时三刻来观中上香,借机见见自家小姐。
林嬷嬷是林如海的奶嬷嬷,林如海死后,移情在黛玉(梦夏)身上,见到梦夏忍不住老泪纵横,唬的紫鹃忙护在梦夏身前,防贼似的防着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太。
林嬷嬷也知道眼下不是时候,姑娘还小,若是荣国府知道姑娘与林家还有联系,只怕会对姑娘不利,强忍着道:“姑娘莫怕,姑娘与我那远嫁的女儿长得极像,见到姑娘就想到了我的女儿,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紫鹃见她穿着还算得体,暂且信了她的话,道:“我家小姐是荣国府外孙……”
“紫鹃。”梦夏不喜欢以势压人,打断她,对林嬷嬷柔声道,“老人家,很荣幸和您女儿容貌相似。您如此惦记女儿,想必女儿也在远房记挂着您,看您的面相是有福气的,您的女儿必然能沾染您的福泽,一辈子平安喜乐,不让您操心。”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林嬷嬷希冀道,“姑娘是善心人,您一定会有福报的,愿您一辈子顺顺当当,无忧无虑。”
“会的,我们都会的。”梦夏低声道。
紫鹃不认得林府人,只觉得这个老夫人奇怪,生怕是人贩子,护着梦夏匆匆离开大殿。
快步绕到廊上才拍着胸口道:“神仙保佑,总算摆脱了。这人真奇怪,说的话也奇怪。姑娘,咱们还是让许嬷嬷进观伺候吧,今日若是许嬷嬷带着几个婆子在,闲杂人等根本近不得身,也周全些。”
下了回廊,合欢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抚去浮土,款款坐下,梦夏轻轻摇头道:“紫云观中,上得三清庇护,下得兵丁守卫,歹人可进不来。”梦夏接着说,“近日读经,许多地方读着晦涩,也不知明日观中是哪位师傅讲经,你去打听一下,告诉我。”
紫云观中,大小道人百二十人,能够讲经的真人二十来个,日常讲经的多是静字辈真人,每日上午一个时辰,梦夏听过两次,和自己所学做个印证。
紫鹃离开后,梦夏不耐枯坐,见四下无人,起身收拢落叶,挑出品相好的收起来。
“善信好兴致。”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梦夏从容起身回望,躬身行礼,道:“道长有礼。”
道长眼神清正,穿着半旧道袍,好奇问道:“善信何故收集这些柳叶?”
梦夏笑道:“这两日牙痛,捡些柳叶煎服。”
那道长道:“柳枝方才对症,柳叶可不治牙疼。”
梦夏观她面容白净,皮肤细腻,容长脸,一头乌发,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单那双眼睛仿佛能厘清世间美丑,是一种饱经世事的平静。
梦夏猜道:“真人可是一慧大师。”
道人浅笑:“大师不敢当,贫道一慧。”
梦夏邀一慧真人品茶,许是因为黛玉真身是绛珠仙草,一慧真人日日与草药为伴,对绛珠草颇觉亲近,面对梦夏的邀约欣然答应。
“姑娘回来了。”一进院子,雪雁就迎上来,紧接着见到一位慈眉善目的道人,忙行礼道,“见过真人。”
一慧真人上下打量一圈,赞道:“果然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
雪雁被盯得不好意思,忙跑开去倒茶。
梦夏笑道:“让您见笑了,真人请坐。”
一慧真人应声而坐,见架子上不少医书,不仅有《千金方》《伤寒论》这类流传广的,还有《三丰张真人神速万应方》之类的孤本,道:“善信喜欢岐黄之术?”
“我打小身体不好,自吃饭起就吃药,苦汤子不知灌了多少,身子不见好转,后来母亲去了,父亲病逝在任上,我便起了心思学些。”
梦夏起身走至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回到桌前坐定。一慧真人常年在高门深宅为女眷看病,那些太太小姐比起乡野村妇来,大都身子娇弱,不算康健,但以她的眼力看来,荣国府的这位小姐比起大部分高门闺秀要健康的多,何故言身体不好?
她深知高门大院里的龌龊,便不再询问。她不问,梦夏却是要说的,本就是为了“拜师”,不显露出天赋,如何能让囫囵外的一慧真人动念!
“我看书没有章法,手头有什么便看什么,幸得幼年随家父念过几本杂书,互相印证着,一知半解也能读下去。依着书中的方子,改了习惯,加了些食补,身子竟然一日好过一日,也是万幸。”
一慧道:“也是善信有福,药不是混吃的,没人指点,乱吃不得,须知‘是药三分毒’。善信选择食补,真真对症,要我说,病于微末时,吃些对症的瓜果蔬菜,又便宜又不受罪。可惜找到我的病人,都是久病成疾,便是下大力气治好,也会损伤元气。”
雪雁送来茶,茶具是简单的白瓷,薄如纸片,是梦夏最爱的一套茶具。
“真人请用,这是暹罗茶,清淡些。”
一慧真人先闻茶香,幽幽清气沁入心脾,轻轻嘬一口,点头赞道:“好茶,味虽淡,不散其香,回甘悠长,只是这茶不该配无根之水,配山泉水最妙。”
雪雁捂嘴,不敢笑出声,一慧真人见此,乐道:“小丫头笑什么?”
雪雁见梦夏没有怪罪之意,才道:“我笑真人和我家姑娘说的一样,我家姑娘昨日还说要用山上的泉水泡茶,这不,早上我刚取了一桶回来。”
一慧真人不解,看向梦夏:“善信既然喜欢山泉水,为何还要用露水泡茶?”
梦夏解释:“家时,有位妙玉师父喜欢用旧年的雪水泡茶,她珍藏的雪水开瓮后只给看得上的人用过一回。我想真人与她俱是方外之人,想来看不上俗水,便自作聪明换成露水。”
闻言,一慧真人不赞同道:“世间哪分什么俗水、雅水,唯心尔。心非俗,一切事物皆非俗。”
梦夏喜道:“正是如此。”
梦夏原本只是想认个师父,为一身医术找个出处,不曾想这个一慧真人如此对脾气。
梦夏早就觉得妙玉身在槛内心在红尘,是个不得不出家的可怜人。
妙玉没有说过她的身世,听口音像是南边的,也是在苏州出家的,只是她的习惯、口味却像北地人,真真违和。
荣国府的掌权人对妙玉的态度也颇为微妙,接她进府后便不管不问,好似忘了一般,不管是王夫人还是贾母,都没找她讲过经,似乎只是为了让她住在荣国府,住在大观园。
想到这儿,梦夏不禁怀疑,大观园到底是为了谁建的?
“善信片刻失神,可是有什么疑难事?”一慧真人与她一见如故,不由得交浅言深。
梦夏回神道:“黛玉失礼了,只是想到那位妙玉师父与我一样,俱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一慧真人洒脱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莫要久悲。”
妙玉之事,一慧真人多少有些耳闻,涉及皇家不肯多言,梦夏也察觉到一慧真人的回避态度,便顺着岔开话题道:“谢真人宽解。虽然双亲已逝,好在外祖慈和,舅舅舅母也待我若亲子,一应待遇与他家姑娘俱同,甚至略好些,黛玉知足。只盼着外祖福寿安康,舅舅步步高升,姊妹们寻得好夫婿,表哥金榜题名。”说着笑了,“说起来,我真是俗不可耐,所念俱是功名利禄,倒污了真人耳。”
一慧真人笑道:“世人求神,莫不求功与名,便是他不求,难道心里不这样想?大凡三公九卿,哪个不在少年立志,求的也不过是功名利禄,可能流芳百世者,也大都是这些人。老百姓为他们立碑建祠,可不是因为他们有了功名,而是因为感恩他们护佑了一方百姓。可见,‘功名利禄’与‘俗’不相干。”
梦夏道:“我说我俗,亦觉得俗世千般好,不求超脱,唯求一生随心。”
一慧真人眼睛一亮,道:“善信这话方得我道家真意,修道修心。万般法门,逃不过一个‘心’字。我观中弟子,皆要入世修行,不入红尘,哪知何为方外?我紫云观是全真一脉,主张出家修行,守道家清规,也有正一派,大都是火居道士,身在红尘。殊途同归,都要修心。善信求随心,可见与我道门有些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