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元节,一批接着一批身穿斗篷的鬼魂从鬼门关里飘出来,其中一位二十上下的少年冲了出去,高喊:“可算是盼到中元节了,去收钱喽!”
鬼门关外便是一座铺满了彼岸花的天桥,一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血红。天桥下,又是一望无际的深渊,透过层层云雾,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白色的骷髅和尸骨,时不时地发出阵阵呻吟声。
城楼上,伫立着两位镇守鬼门关的将军,东为皓,西为玄。
“皓,看来今夜我们又可以不醉不归了,走,喝酒去!”只见玄看着最后一波鬼魂出了鬼门关,便拎起了地上早已准备好的一筐酒,走向皓。
皓却平静地注视着底下一个孤零零的灰影,“再等等。”
玄顺着皓的目光看去,不禁轻叹道:“害,每次都要等他出去了,你才愿意离开。”
“他也是个可怜人,无名无姓,四处漂泊。”皓的眼眸里有了一丝波澜,语气却依旧平和。
“我看呐,你就是心软,怪不得那些小鬼们都喜欢你。”玄打开了地上的一壶酒,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皓微侧了下眼,又看向天桥,没有再说话。
那个孤零零的灰影走至天桥,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城楼上的皓。深沉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微微抬起的眼角流露出一丝感激,喃喃道了一句“谢谢”便离开了。
皓目送着灰影消失在了茫茫花海中,低垂下目光,缓缓转身,“走吧。”
玄这才扬起嘴角,拎着酒筐跟着皓走进宫殿。
此时的人间燃起一片火光,黑夜里,无数只孔明灯照亮了鬼魂们回家的路,指引着他们走向各自的家。
眼见着一个又一个鬼魂找到他们的家人,灰影却只能走走停停,远远地观望着他们与家人的相聚。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灰影的心底颤动了下,一颗灰色的泪珠怦然掉落,反应过来的灰影下意识地接住掉落的泪珠,生怕砸到路过的一个小书童。
灰影看见小书童欢快地走过去,一只手拎着个小竹篮,竹篮里装满了香烛和纸钱,另一只手提着一盏小瓜灯。
“那是什么?”灰影的目光被书童手中的小瓜灯吸引了去,脱口问了句,便跟着书童走了过去。
过了许久,小书童拨开芦苇丛,漆黑的夜幕里终于看见了一片月光。
只听小书童高兴地喊了句:“哥哥!”灰影望过去,小书童跑向河边,河上有一座小木桥,走过木桥,便是一棵玉兰树。
玉兰树下伫立着一位身着水青色长衫的书生,书生笑着蹲下,接过小书童手里的竹篮,便牵着小书童的手走进身后的小竹屋。
书生关上竹门的那一刻,灰影突然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似乎听见了灰影的话,疑惑地抬头望去:清冷的月光下,一位身披斗篷的年轻男子伫立在玉兰树下,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仿,只不过那人的脸上像是布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霭,双眼空洞,整个灰色身影都模糊不清。
“你是谁?”书生问道。
灰影的眼里透着一丝惊讶,甚至有了半分喜色, “你能看见我?”
“什么意思?”书生有些不解,“难道别人看不见你?”
灰影正欲说话,小书童跑了过来,拽了下书生的袖子,“哥哥,哥哥,你怎么还不来?再不烧纸,娘亲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见娘亲。”
书生轻柔地抚摸着书童的脑袋,安抚道:“好,哥哥马上就来,你先去河边放瓜灯,好不好?”
“嗯,那哥哥你要快点哦。”书童说完便跑走了。
灰影又问了句:“你娘亲叫什么名字?”
书生却笑了笑,“中元节你都不回家烧纸钱吗?你快回家吧,别让家人等急了。”说完书生关上了门。
“可我不知道家在哪里……”伫立在原地的灰影喃喃自语。
微风吹拂,一片洁白的花瓣从树上掉落,灰影欲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却落了空。灰影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时,远处传来一段悠长的玉笛声,声音似低沉绵长的哀吟,悲怨戚戚。
灰影循着玉笛声行去,穿过小竹屋,穿过后院,来到小河边。
小书童坐在河边,默默地烧着纸钱。书生站在一旁吹着玉笛,注视着平静的河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书生面前还有一张桌子,桌面上呈置着笔墨纸砚。
灰影环视了一眼四周,没有看见鬼魂的身影。
玉笛声渐渐平息,少顷,书生放下玉笛,坐在书桌旁,“哥哥,娘亲来了吗?”
书生摇了摇头,看了眼地上已经空了的竹篮。
灰影行至书生身旁,看了眼瓜灯上的字,“你们的娘亲是颍川钟孙氏,全名孙沁兰?”
书生看向灰影,原本失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光亮,“你认识我娘?”
灰影沉默了片刻,回道:“见过几次。”
“那你知道我娘在哪里吗?”书生起身欲触碰灰影,却扑了空。
“哥哥,你看见娘亲了?”小书童听见了书生的话,匆忙跑到书生旁边,顺着书生的目光看去,惊喜地喊道:“娘,是你吗?”
书生慢慢握住双手,震惊地看着灰影,“你也是……”
灰影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能在鬼门关里见过你娘亲。”
灰影侧头看向漂在水中央的小瓜灯,问道:“那是什么?”
书生望了去,“小瓜灯吗?那是只有我们颍川才有的小瓜灯。每逢中元节,人们都会在河边放瓜灯,将自己的愿望写在上面,祈逝者安息,佑生者安康。”
“好熟悉的话。”灰影的脑海里不断地回荡着“祈逝者安息,佑生者安康”,心底突觉有些伤感。
“这是我娘说的话。”书生的一句话勾起了灰影残存的记忆,灰影淡淡地说了句:“钟孙氏已经入了轮回,你们不会再见到她了。”
灰影看着书生,只见书生似乎已经猜想到了这样的结果,落寞的眼睛里涌出一滴泪。
“哥哥,你怎么了?”书童紧握住书生的双手,清澈的眼睛扑闪着,不解地看向书生。
书生掩饰着内心的悲伤,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抚摸着书童的脑袋,“你先回去睡觉,哥哥再等一会。”
书童松开手,低下头,呢喃道:“好。”
书生见书童进屋后,便转身坐在了书桌旁,
灰影见此坐在了书生的身边,听着书生缓缓说道:“因为天生灵目,所以我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件事传遍了全村,村民们都把我看作怪物,刻意疏远、欺负我们。我娘知道后每日郁郁寡欢,在我十岁那年娘实在无法忍受村民的非议,还有……像怪物一样的儿子,便选择了投湖自尽……”
书生轻叹了声,眼里流露着愧疚。
一旁的灰影想要抬手抚慰,却又收了回来,只道了句:“那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书生看向灰影,收起了原先的失落,“你可以和我说说你见到的钟孙氏吗?”
灰影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第一次见的钟孙氏,身着一袭白衣,简单的盘发上只有一朵玉兰花,一双眼睛泛着淡淡的忧伤,好像藏着什么心事。第二次见她,是在鬼门关外的天桥上,她披着白色斗篷,手里捧着一团玉兰花瓣,似是要去看望你们。最后一次见她便是在奈何桥,见她缓缓踏上奈何桥,接下了孟婆手中的忘川水。传闻饮下忘川水便可忘记前世今生,步入轮回,我看她嘴角带着笑意饮下忘川水,饮尽后却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我心中实在不解,便上前问了句,她只答道:今生的路已经走完,惟愿来世安乐无忧。”
书生轻叹了声,眼角流露出一丝苦涩,随后感激地说道:“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我娘这么近……谢谢你……”
书生看向灰影,朦胧的雾霭笼罩在灰影的脸上,书生看不出灰影的神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灰影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的家在哪里?”
“不知道。”
书生静静地凝视着灰影,心里似乎是觉得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笑着安慰道:“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灰影看着书生真挚的眼神,不自然地抬起嘴角,“那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起身作揖道:“在下钟云生。”
书生顿了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灰影低下头,斗篷掩盖住了灰影的半张脸,嘴唇轻抿,轻声说道:“你给我取一个名字吧。”
钟云生抬头看向夜空中的皎月,思索了片刻,缓缓道:“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就唤你,海楼,如何?”
“在下孙海楼。”灰影点了点头,学着书生的模样作揖道。
钟云生微微一笑,看向河面上的小瓜灯。皎洁的月光温和地照抚在钟云生和孙海楼的身上,阵阵微风拂过钟云生的衣袂,洁白的玉兰花瓣漫天飞舞,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