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被穿骨锁链牢牢钉在奈何桥下,虽然已经意识模糊不清,但仍尽力仰起头,向奈何桥头望去。
穿骨锁链上带光明印,生魂属阴,使其穿过鬼身,灵魂便如同遭地府烈火焚烧,疼痛难忍。
被十殿判十恶不赦之人,需在奈何桥下施以极刑,以敬效尤,震慑过往鬼魂。
施刑前,神皇问过她,要不要换个地方再取命魂。
她摇了摇头。
她想再看一眼殿下。
有些不甘,并非是吝惜自己的贱命,而是懊悔自己以前为何从来没有往忘川河边看过一眼。
哪怕一眼,她也会知晓,殿下虽然入了祭魂阵,不知为何,却并没有魂飞魄散,自然再多的魂灵也不可能祭换回殿下。
殿下一直在等她。
一直在。
包括现在。
孟挽江静静地站在奈何桥头,依旧像从前一样,为过往的魂舀水,偶尔轻声嘱咐几句,或者微笑以对。
还好殿下不认得她,幸好殿下忘了她。
她想。
神皇跪在忘川河畔,以指为笔,以血代墨,不染一尘的青色身影倒映混沌的黄泉中,鲜血顺着河边流下,汇聚成股,淌入黄泉。
待最后一笔落下,神皇方才撑着地起身,却险些踉跄,脸色竟变得极其苍白。
身边恭候着的圣皇朝臣皆是吓了一跳,害怕神皇在他们的地界出什么事儿。
神皇摆手,面色依然惨白,却忽然笑了起来,眉目舒展开。
“实在是不好意思,诸位。”她开口,神色带着藏不住的喜悦,“我可能得回一趟九重天,现在,立刻。下次我必会再登门拜访,与圣皇陛下共商国是,抱歉,抱歉。”
众臣目瞪口呆,不知何处开罪了神皇。神皇却不想再解释,转身便急步走过了奈何桥,往来时路去。
孟挽舟抬眸,扫了一眼桥下,嘴角的弧度不变,依旧是温柔的笑。
“请君饮下,忘尽前尘,祝来生安好。”
我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一直醒着。
我叫唐函。
我生于十世东皇执政年间,生于九州界,生于唐阀。
九州界,是仙界众多界面中最大的一个,仙气浓郁,人杰地灵,东天庭半数神官都出身于此。
唐阀是九州界的门阀之首,分神鬼、阴阳二家。神鬼道善招魂,上通神灵,下询鬼神。
而阴阳家一双阴阳眼,窥破天机,观人命数。
而我便是阴阳家家主的独女,一出生就是阴阳家的继承人,内无相争之祸,外无国恨家仇之愁,荣华富贵不过尔,锦衣玉食唾手得。
旁人道我性情直率,作风清正,自小时,便为世人交口称赞,乃同辈之楷模,同门之表率。
但这是我的不足,亦是我的死穴。
阴阳眼知人事,观天命,何者可言,何者不可,心中应有思量。然则我出口之言即心中所思,傲骨铮而不畏世,明光正而厌权疑。
唐阀子弟幼学即由家主拟字,意为褒嘉鞭策,及冠时再由父母正式赐之。
我岁及拟字之时,门中长老以嘉名呈家主案上待摄,父亲一一细察,沉思良久,让下人把我请进堂中。
我方才进堂,便听父亲问:“长老赐你多为嘉誉,然而先时我却常闻不忿之声,对你多有怨念。你不知人情,不知世故,不知作派,不知礼仪,此为四错;目无尊长,目无世则,目无同门,目无家规,此为四罪。如此,你可觉得自己还担得起门中长辈的希冀?”
我忆得那时我抬起头,不卑不亢:“宵小之言,虫蚁之音,我弃之而行正道,何错之有?又何罪之有?”
父亲拍案怒斥:“此言荒唐!我再问你,若这世间与你所谓正道相违,你也要逆了天下人?”
我一字一顿:“若是天下之错,函即是肝脑涂地,也将这天下崩乱,引回正轨,礼乐秩序,回归正道。”
最后父亲大怒,罚我宗庙面壁思过,将嘉名全都驳回,终取“谨言”二字。
谨言二字,是唐阀教条对我坚持珍视的道义的全盘否定,也是对我典范之名最大的讽刺。
然而我并未被此事所扰,依旧一如从前。
后来,阴阳家家主长兄,即天庭司命回仙界时,对我感叹道:“贤侄年岁虽幼,然所思所念,远超世人,这世间浑浊,怕是容不得你。不如与我上天庭,避世轮回,远离世事,方可修炼有成,一展鸿图抱负。”
我闻言,下跪谢恩,当时便随伯父与一众仙从起驾天庭。
天庭等级制度森严,以凡仙之身居圣明之所,未免落人于口舌,此等杂言碎语落入我耳中,众人皆以为我会忿然不平。
但我闻言,却肯定地道:“不过十载,我必成神。”
此言之狂妄,可谓举世无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莫能与之当。成神者向来是万中无一凤麟角,不但要天赋过人,更要气运加身,往往修炼千余载而堪堪不得入,蹉跎岁月而一世荒唐。
我如今年岁不过十三,竟如此大放厥词,一时举朝讥笑,满世嘲谑。
但我真的在十七岁那年,轰轰烈烈地飞升了。
同年,受封司命少君之职,位列仙班,百官万仙之首,东皇驾前第一。
天地间,仿佛再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实现理想中的百花齐放,盛世清平。
也是同年,九州界孟国的亡囯公主飞升上神,位列仙班。
我在九州界时,从未去过孟国,自然也未见过孟国公主,第一次相见,便是在飞升宴上。
公主殿下一袭轻衣,巧笑嫣然,身侧站着一少女,窄袖箭服,眉目深沉,右手按在剑柄上。
见到我,公主极是热情:"在下孟氏挽江。"又指那少女,"这是我的伴读,阿明。"最后拱手道,"在九州时早已听闻唐阀少君之名,今日方得见,实在遗憾。"
的确遗憾。
毕竟谁料,我与那二位,初见即是永别。
东皇在位晚期,步入暮年,垂垂老矣,他不甘身死,逆天改命,诱骗天生命格为神者献祭东皇山,以夺其气运,妄图永生。
听闻公主被东皇诱导,以身祭东皇山,骨灰撒进凤凰火,生生世世不得轮回。
而那位伴读为救公主,触怒东皇,被禁卫几人押着,在公主鲜血还未干透的东皇山下,硬生生凌迟处死。
为何只是听闻,而非所见?
因为,我失去了我的的眼睛。
阴阳眼,连通天地,是祭神阵最好的阵眼。
我被莫须有的罪名加身,囚于天牢,加以剜目之刑。
前前后后数位无辜者茫然赴死,混着怨念与尘土的鲜血洒满了代表着庄重与神圣的东皇山,充满光明与希望的凤凰烈火,烧尽了哀嚎者的未寒尸骨。数位冤魂在呻吟中,化作抚育东皇永生之梦的沃土。
我的眼睛,盛满了鲜血。
后来,我成为了弃子,毕竟唐阀不需要一个废物的门面。
矜骄所倚仗的一切失去,铺天盖地的嘲弄和恶意便如一把把染血的钝刀,剥了我的皮,折了我的骨,将我的尊严狠狠地碾碎。
断了的脊梁,再也撑不起高昂的头颅。
我便在这辱骂声中,一点点的麻木,平庸。
最后什么也不剩了。
我是唐阀唯一一个天生阴阳眼,后来却主修神鬼道的。
因为我没有了我的眼睛。
我想找回我的眼睛。
我找到了我的眼睛。
她是我的眼睛。
唐函醒来了。
明明只是被风吹得有些头疼,所以倒在院里躺椅上小睡了一会儿,她却感觉仿佛沉睡了很久很久。
她睁开了眼。
“小佑。”她习惯性地偏头喊,皱眉,睁开了眼。
很奇怪的感觉。
自从失去阴阳眼后,她只能靠灵力视物,看东西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正常事物无碍,但看不见气运,也看不见命格。
几百年来,她早已适应。
但此时,她却清晰地看到,她既不在院子里,也不在小破屋子里,而是身处在一座奢华的宫殿中。
唐佑熟悉的身影像往常那样坐在床边,身着青衣,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看着她,笑嘻嘻的,拿剥好的橘子在她面前招呼了一下:“吃吗?师父。”
“你睡了好久好久,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弄醒。”她撒娇似的抱怨,“师姐不要我们了,小师妹也不在了,你怎么也要把我弄丢了。”
唐函撑起身子,努力直起身,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清晰。
时隔多年,她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
也看清了唐佑的命格。
紫气东来,命主神皇。
于三年后,山陵既崩。
前面三章全是各种铺垫,接下来总算要进入主线了,真是松了口气。
现在进行时的时间线是神皇上位,夺了明帝命魂,然后“救”了唐函。明帝和孟婆的故事算是个小插曲。
主线故事是过去进行时,就是唐函和唐佑刚认识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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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传:阴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