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老实，求放过 第1章 黄泉客渡人己不渡

人间一直有个关于孟婆的传说。

传闻孟婆并非是阴间设的官职，只是有一女子，成日立在奈何桥上，忘川河边，为人舀水，送人轮回。

＂既是传说，那自然是不靠谱的。＂一神官坐在戏场里，听着台上孟婆的唱词，笑，＂我被派往阴间出过差，也到那奈何桥上瞅了，哪里有什么孟婆不孟婆的？＂

这神官乃是天庭的职员，今日被派往凡界当差，但如今太平时节，人间无事，神差闲极了，总会去凡间找些乐子。

如今神皇在上，厌恶纵欲，神官不敢入花柳之所，又不想总处在清净之地。

那戏馆便是极好的去处。

神官是向着他身侧一人说的，那人便是与他今日同值的另一位神官。

这是一位姑娘，容色一般，神情空白，仿佛叫人看一眼转头便能忘得干干净净。但她瞳色极浅，浅到几乎无色，瞳里盛的是一片虚无，又令人见之难忘。

她着一身青衣，广袖长袍，闲闲倚在雅座上。闻此言，她低垂的眉目抬起，空白的神情稍稍染上几分颜色，挪了挪身，敷衍应道：＂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哪里说的清楚。＂

姑娘抬头，此时台上的戏幕正巧拉下，一曲毕，又是新的唱腔。

这回唱的是天帝。

先前的神官更是连连摇头：＂啊呀呀，这可更不得了，明帝与孟婆把情殉，啧啧啧这凡间果然奇才众多，是谁写出的神奇戏本？＂

姑娘换了个坐姿，脸上又换了个神情，抬起衣袖，掩着嘴角咳嗽一声：＂天庭上传闻是……嗯，是神皇写的。＂

神官顿时沉默。

他扬起笑脸，毫无保留地吹捧道：＂毕竟三百年前的事情，说不准就是真的呢，毕竟陛下勘破万事，料事如神。＂

这确实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传说鸿蒙初开时，世间混沌，四气应运而生。

这天下由四气而生，妖气魔气极重，下沉而为妖魔二界。灵气极轻，上升而为仙界。元气居中，是为人界。

凡人终死，生魂为鬼，故又生成阴间，即是鬼界。

而修者成神，开天辟地，开九重天，即是神界。

至此，这世间终分六界。

再说回三百年前。

那时的神界还未统一，东天东皇，西天佛祖，各据半壁江山，相安无事。

直到明帝一人凭一剑，推翻了整个东天，重建天庭，两方势力的平衡方被打破。

她凭一己之力，屠杀东天庭上万神官，刀斩东皇，血洗九重天宫，稳坐东天庭至尊之位，威震九重天，统御天庭足有三百年。西天佛祖不敢妄动，六界上下俯首称臣。

这便是东天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明泽天帝。

明帝在位之时，手段残忍暴虐，竟以杀生为乐，不仅残害官员，甚至滥杀平民，血洗的王座由白骨铸就，帝皇的荣光由冤魂高举，天庭上下，皆敢怒而不敢言。

直至今年，当今神皇以＂除魔卫道＂为名，带领仙界起义，推翻明帝暴政，重新建立九重天庭，也彻底统一九重天。

戏曲唱罢，帷幕落下，再不见先前的是是非非，红尘纷扰。

待那神官回神，却再不见身侧那道青影。

活生生的人便这么走了，他竟毫无察觉。

＂奇也怪哉。＂神官讶然，他取出通音玉，向那头问道，＂仙僚，能否帮我联系下今日与我同值的那位同僚。今日的凡间当值还未结束呢。＂

＂啊？可是楚上神今日请假，并未下凡啊。＂负责通音的神官回道。

神官怔住。

悠扬绵长的曲调从幕里传出。

又是新的一折戏。

神皇抬脚迈过了戏馆的门槛，低头整了整袍摆，拢了袖，昂首向外走去。

小巷子里是热闹的，身旁行人来往，马车疾驰，小摊叫卖，拥挤，忙碌，却无人注意到这儿竟有一姑娘在赶忙的人群里慢吞吞地走。

对她来说，在这漫长又无聊的岁月中，能来这人间听一听自己写的戏本，许是唯一的乐趣了。

活了太久，知晓太多，又不能说，太难受了。

将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用这种方式告示世人，着实有趣。

只是可惜，故事的主人公不在了。

不然非逼着她点评一二。

天庭倾覆那日。

东皇山下。

＂你的命格不差，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一生平安顺遂。你这般逆天改命，虽位列天帝，却是断送了往生，满身罪孽，实在不值。＂神皇提刀而立，站在明帝身前，双袖染血，却眼中含笑。

毕竟大局已定。

神皇率领的仙界义军热情高涨，一路高歌，势如破竹，攻下天宫，而明帝大势已去，再无半点回转余地。

所以此时她背对东皇山，脚下是凤凰烈火，面对着天庭暴君，依旧还有心情谈天。

明帝一身皇袍早在激战中撕裂，此时形容极其狼狈，咳了一声，唇边沾血，漂亮的脸上晕出笑意：＂孤还在这，故这天下还未易主。你好像还没资格在孤面前用这般口气说话。＂

＂我杀不了你。＂神皇坦诚道，＂唐阀的最锋利的古刀，也刺不破缚满冤魂的铠甲。明帝，你身为亡魂，游荡世间，伪装神明，明明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却要成日面对天上最纯粹的光明，体会着灵魂灼烧的痛感。你应放下执念，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既然都说了是执念，那怎放得下？＂明帝看着她，神色恍惚，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我生来卑微，自幼体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在国破家亡之时，竟要她堂堂公主舍命相护。”明帝咬牙，神色有些狰狞，＂后来我二人飞升上神，本以为一世无忧。可十世东皇，欺人太甚，他明明是嫉妒殿下的天生神格，害怕殿下取他而代之，便联合左右爪牙，哄得殿下竟自废神格，舍命东皇！＂

“神皇，你可知，若你心心念念的人，身体在你面前化作飞灰，灵魂献祭给那狗屁东皇山，那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原来这就是你屠戮无辜的理由，可恨，可怜，可笑。＂神皇笑了，“竟与我一样。”

明帝一怔，她收敛了怒火，望着神皇的神色：“你又怎会与孤一样？”

“执念放不下，同要逆天行。”神皇笑，“这不是一样？”

“但孤需要用数不尽的亡魂祭东皇山，以换她残魂，故满手鲜血。而你，又犯不着杀人。”明帝盯着她。

“是了。”神皇点头，“我不需要无辜人的命。但我要你的。”

明帝愕然。

“待我的执念醒来，她需要你的命。”神皇说，“只有你的命魂，才能换她一线生机。”

明帝看着她，神色从愕然，渐渐到嘲讽，最后哈哈大笑：“你的她，又是谁？”

神皇不言，只静静看着她笑。

半晌，似乎笑够了，明帝伸出手，像不知疼痛似的，抓住了那把无法贯穿她身体的唐阀古刀，借力站了起来，手指被刀刃割破肌肤，却未见一丝鲜血。

“听闻唐阀，最喜与人做交易。不知亡族千万年，可还有这传统？”

明帝灰暗的眸子仿佛带了光：＂愿以我命魂为代价，换一场清梦。＂

＂梦中，她与我，一世无忧。＂

人有三魂，命魂，生魂，主魂。

主魂即形体，失了主魂，鬼身不复，但意识仍在。

生魂即意识，失了生魂，形体仍在，但无法思考。

但不论如何，只要命魂还在，就可以往世投胎。而来生便会有新的生魂和主魂，唯有命魂不变。

前世与今生，命魂是唯一的烙印。

也是转世的凭证。

失去命魂，便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名字，将从命格盘上被抹去。世间，将再无明帝。

这是便是她与神皇交易的代价。

挺好的。

明帝想。

说到底，自己反倒是赚了，不用受这地下黄泉生生世世的折磨。

她一生杀伐无数，怨气满身，不得入轮回，非在这十八层地狱洗清罪孽。

但之所以以鬼之身，逗留人间，却非是怕这惩罚，只是心存侥幸，总觉得自己只要献祭足够灵魂，便能向东皇山祭换回公主殿下的魂灵。

一生所为，却不过是害人害己。

此时此刻，东皇山下，大梦初醒。

她释然了。

她命数便是如此，逆天道也徒劳无功。而今身上命绩累累，即使活之，又以何面目对殿下？况殿下一生清正，却用别人性命救她，以这般方式苟活，怕其也不堪忍受。

于是她选择了退位，看着自己曾经的朝臣向面前提刀而立的少女叩首，口呼神皇万岁万万岁。

而自己魂归地府，由神皇亲自押着，前往十殿阎罗共审，由圣道圣皇判罪。

但在途经奈何桥时，她不经意一的眼，却怔然。

她看见一人，立在奈何桥边。

那人回首，是个生得极年轻的女孩，眉眼是他熟悉的模样。

女孩舀了黄泉水，递给他：＂请君饮下，祝往生顺遂。＂

明帝怔怔望着她，却没有接过：＂可我犯了罪，没有往生。＂

女孩问：＂什么罪？＂

她垂眸：＂我杀了人。杀了很多很多人。＂

后面的鬼差有些急了，害怕初登基的神皇等得不悦，连忙开口问：＂阿孟，您和这位是旧相识吗？这怎么还聊上了？＂

女孩应他：＂只是面善，但确实是不相识的。＂

明帝忽然道：＂你……为什么成日立在黄泉水边，奈何桥上，为人舀水，送人轮回？＂

她听见女孩说：＂我在等人。＂

＂等了太久，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也忘了她长什么模样。＂

＂即使我认不出她，但只要我知道，我可能在无意之间见过她，她可能喝过我舀的水，忘却前尘往世，我便心满意足了。＂

明帝问：＂若那人犯了天大的错，不得入轮回，怎么办？＂

女孩笑：＂怎会？＂

＂她那般好的人，积的功德，几生几世都用不完。＂

明帝沉默了。

她说：＂原来如此。那我满手杀孽，就不惊扰您了。＂

她抬步，被鬼差押着，走过了奈何桥。

而她身后，女孩依旧笑着，只是眸中盛着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