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由唐瓷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美味的中国菜,还炖了浓汤。热乎乎的食物进入胃里时,德拉尼感觉被安抚了。每个人都尽力让气氛轻松一些,罗南和茜拉主动聊了一些趣事,甚至包括几个脑筋急转弯。
饭后唐瓷和罗南收拾好餐具,试探地说,“德瑞,我们想和你聊聊今天海洋馆的事,好吗?”
德拉尼点点头。
唐瓷把一个空玻璃杯推到德拉尼面前,带着柔和的笑意,“我们想找出白天海洋馆的原因。所以我们觉得……你可以拿一下这个玻璃杯,试试手臂有什么感觉。”
德拉尼抿着唇看着面前的杯子,用指尖试探地碰了碰杯子,仿佛面前是颗炸弹,下一秒就会爆炸似的。其他人则紧盯着他触碰杯子的手。
德拉尼在这些又紧张又期待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握住杯子——等了片刻,什么都没发生。一家人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望地松了口气。
“那么,再试试这个?”唐瓷又推来一个装了大半杯清水的杯子。
这次德拉尼放松了许多,他没怎么犹豫就握住杯子——同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么这次,”唐瓷边说边戳了戳罗南,罗南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面搬出一个比篮球还大的圆形鱼缸,里面居然还有两条摆尾游动的鱼!
德拉尼震惊地看着罗南,连话都结结巴巴,“爸爸,这……呃,你是认真的吗?”
他的紧张和惴惴不安一下子全变成哭笑不得。
罗南的脸红了,他飞快地小声嘟囔,“这都是你妈妈的主意。”得到唐瓷一记不怎么严厉的瞪视后,他把鱼缸往德拉尼面前推了推,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收回手。
德拉尼收起笑容,如同在海洋馆那所做的那样,把手贴到鱼缸外壁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心情复杂地等待着。
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感觉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感到难以名状的失望。在整整一个月毫无头绪、经历各种无果之后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可眼下这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甚至不甘心地把手伸进鱼缸搅动,两条鱼在惊慌失措中撞上他的手——即便如此,麻痹依旧让他毫无所觉。
他沮丧地收回湿漉漉的手,垂着头坐在那里,感觉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奥利无声地叹了口气,悄然起身离开。伊莎贝拉看着丈夫萧索的背影,难过地抱住德拉尼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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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德拉尼蹑手蹑脚地钻进奥利的房间,没想到奥利正坐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摊开的书。他对德拉尼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拍了拍床示意他过来。
“您在等我吗,祖父?”德拉尼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奥利指指自己的脑袋,“老人的智慧。”
德拉尼裂开嘴笑了,一骨碌爬上床,伸头向奥利手中看去。奥利配合地合上书,露出封面的大字:吹小号的天鹅。
“还记得这个故事吗?”
“是的,祖父,我记得,这是我小时候您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路易斯的。”
“很好。”见德拉尼没忘,奥利很满意。他摸了摸德拉尼的头,“大部分婴儿刚出生时瞳孔和发色都很浅,随着年纪增长会逐渐加深。但你自从出生起,头发和眉毛就是乌黑色,当然,现在也是。”
“西方人总是笼统地认为,东方人都是黑头发黑眼睛,可事实上绝大多数东方人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深褐色、黑褐色,而非他们印象中的纯黑色。”
德拉尼不明白为什么祖父突然讲这些,他抱着膝盖静静地听。
“你母亲茜拉是个例外,她拥有纯粹的黑发黑眸。除了外表,她的性格也和大部分人不同,她坚强、坚定,而且善良。要知道这三个特征是很难真正汇集在一个人身上的,而你的母亲把这三点发挥到了极致,她是个真正与众不同的人。”
“茜拉有个很大的书架,占据了一面墙,上面摆满各种书籍。我第一次去拜访时,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看到了《吹小号的天鹅》,就是你现在手里的这本。说实话我有些意外,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
“茜拉告诉我,她十八岁时,父母将这本书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这是很稀奇的。很多父母会在孩子成年时送一辆车、一栋房子、一场旅行甚至是一套美容卡作为礼物,而你的外祖父母却送了一本童话书给成年的女儿。”
“我想你还记得它讲了什么,你还记得吧?(德拉尼说,“是的,祖父,我记得。”)路易斯是一只生下来就有致命缺陷的天鹅,身为吹号天鹅的它却患有先天哑疾,但它和家人却没有灰心丧气。路易斯怀揣梦想,在自己的努力以及家人和朋友的帮助下克服重重困难,实现了梦想,甚至活出比其他的吹号天鹅更精彩的人生——别样的人生。”
“在很多地方,十二岁意味着开始有独立的人格。童话故事或许已经不能满足一个逐渐成熟的大脑,但是,”奥利的声音有股让人信服的力量,“童话传递出来的美好和力量是不能否认的。这些主人公充满了同情心,追求美好的心灵,竭尽全力的生活,从不放弃追求和梦想——这是自我的投入。一个人身上的核心是一种生命渴望,无论在怎样的绝望中都支撑着生命——决不放弃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
“孩子,不要放弃,”奥利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得,无论如何都有一条可行之路,或许它很艰难,但你不能放弃。”
“这是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茜拉就想告诉你的道理。”
德拉尼很难理解得这么深刻,不过他明白奥利是让他不要放弃希望。他的嗓子又酸又堵,他努力想压下那股酸涩,“我知道了,祖父,我不会放弃的。”
“孩子,我知道这很难,但未来还没开始,只有坚持下去,你才有机会去更远的地方,有更多的可能性。”奥利将《吹小号的天鹅》放进德拉尼手中,结束了今晚的谈话,“你祖母热了牛奶,喝完早点去睡吧。”
德拉尼重重点头,用力眨了眨眼,终于把眼泪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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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四个大人围坐在壁炉旁小声讨论着。
奥利说,“看起来德瑞对海洋、河流这种巨大水体有反应。我认为是杯子里的水太少,以至于无法影响到他。”
“我觉的父亲说得对。假设德瑞是被海水影响,推测他和海洋有奇怪的关联,那么鱼群被惊动就解释得通了。”
唐瓷显得忧心忡忡,“和海水有关联?听起来可不太妙,德瑞不会蜕变成水生生物吧?”
四人彼此望了望,都被这个猜测弄得胆颤心惊。这可不是什么浪漫的电影情节,生物基因的突变并非全都是正向,器官变异、一夜衰老都是真实存在的,恰因其本身的无解而更令人恐惧。
罗南突然觉得自己一天前的想法实在是太乐观了。他在一筹莫展中看到一点可能就把它当成希望,孤注一掷,如同扑火的飞蛾。
人性如此,安稳的时候抗拒变化,哪怕变化能带来机遇。在慌乱中又祈祷变化降临,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无暇分辨通向的究竟是救赎还是坟墓。
罗南扯出一个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容,安抚其他人,“不管怎么样,德瑞都是我们家庭的一分子。今天的事可能只是一个偶然,再说了,就算真有其他情况发生,也不一定像我们想的那么糟。”
伊莎贝拉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想说点什么,喉咙却被哽住了。唐瓷说了声“对不起”后跑回房间,罗南知道她是一个人躲起来哭了。他想跟过去安慰几句,可又能说什么呢?他自己也是满心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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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家一起看电视、聊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像平常一样。第三天也是如此。直到第四天,德拉尼下定了决心。
“爸爸,妈妈,祖父,祖母,”德拉尼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依次掠过。他还没变声,稚嫩的声音有一丝紧张,“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而且我觉得你们的想法没有错,所以,我想试试。我是说……是的,我想去触碰一下莱茵河。”
大人们望着他。
“如果有什么不对,我会立刻离开水面,我保证,真的,我保证。但我必须去试一试。”
谁都知道这是当下唯一的办法,只不过都不愿也不敢成为做决定的人——天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海洋馆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们实在不忍心让德拉尼再次面对这种可怕的局面。
奥利欣慰地听出其中的坚定,看来那晚的谈话没有白费。
其实那天德拉尼躲在门后听到了大人们的谈话。他听得云里雾里,也无法想象生物蜕化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大人们的反应说明那无疑极其糟糕。他惶恐不已,然而他明白该来的迟早会来,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唐瓷很早就告诉过他,拖延的本质是自欺欺人,除了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外别无他用。
最终罗南挑起了这份压力。他把手搭在德拉尼肩上,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看着他的眼睛,“我为你感到骄傲,儿子,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勇敢。我们就在你身后,陪着你一起,好吗?”
“好的,爸爸。”
往年情人节,罗南和唐瓷都会来个短暂的旅行,或者在河景餐厅共进晚餐。但今年不同,此刻二人和伊莎贝拉、奥利一起站在德拉尼身后不远处,面前是静静流淌的莱茵河。
紧张这个词再明显不过地写在所有人脸上。
不能靠太近,要尊重德拉尼的选择,让他独立面对河流。罗南在心底强调了一遍又一遍,担忧得恨不能以身替之。他甚至想在德拉尼腰上绑一条绳子,以防突然出现水怪或者巨浪吞没德拉尼。这个想法遭到了德拉尼的拼命反对,罗南只好悻悻地打消了念头。
大人们站在距离德拉尼很近的位置,确保一旦出现问题能第一时间抓住他,除此之外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他把手伸进莱茵河。其实德拉尼只是把手掌贴在水面,其他人却紧张得仿佛他整个潜入了水底。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他们等了足够久的时间,然而水面风平浪静,预想中的鱼群并没有出现。
德拉□□持着手掌在河水中浸泡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来。他将手指握在一起又展开,罗南早已按耐不住,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确认完好无损后松了口气,“怎么样?感觉怎么样?”
“胀痛消失了——可能只是暂时的,但确实消失了。”德拉尼欣喜又困惑,“我感觉很好,爸爸,真的很好。”
唐瓷拉起德拉尼的手仔细观察,确实已经恢复了一月前的纤细,用手捏也没有僵硬的感觉。伊莎贝拉把他抱在怀里,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哦,这真是太好了,我的小德瑞!我就知道上帝一定会善待你!”
德拉尼吃力地拍拍伊莎贝拉的后背,他的个子比祖母矮了不少,因此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别担心,祖母,我会好起来的。”
众人几乎喜极而泣。德拉尼却不断回想着海洋馆那一幕,对比之下莱茵河实在是太平静了,他忍不住扭头看向远处静静伫立的罗蕾莱石像。
尽管一家人仍然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没有意外,没有可怕的怪像——只有德拉尼好起来了。唐瓷觉得,这简直是她这辈子最棒的一天。
晚餐理所应当用来庆祝,全家都喜气洋洋地参与其中。困扰了德拉尼一个月的肿胀僵硬消失了,那感觉像是被宣告残疾后又恢复健全,他觉得双手从没这么灵活过,恨不得将食物雕刻出一朵花。
他迫不及待地感受失而复得的快乐,并由衷地想,这真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这个晚上实在太开心了,以至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都没能影响众人的好心情。连伊莎贝拉都没有抱怨,反而满面笑容地关上所有的窗户。
德拉尼喝完一杯热牛奶,躺在床上时还在想,这可真稀奇,往常祖母总会抱怨几句,更别提笑容了。
伊莎贝拉和唐瓷分别亲吻了德拉尼的额头,“晚安,”她们说,随后替他掖好被角,关上床头灯离开。
客厅的灯光随着门的关闭渐渐变小,直至消失,然而爱意仍围绕着德拉尼,让他觉得暖烘烘的,忍不住扬起一个笑容。
祖父说得对,他想,无论如何都有一条可行之路,或许它很艰难,但不应该放弃。
我也不能放弃,德拉尼迷迷糊糊地想。他躺在柔软的床褥中,被困意侵袭,可他不想睡,希望今天的快乐能延长更久。然后他又胡思乱想到,说不定是罗蕾莱在保护着他。窗外的暴雨猛烈地打在窗户上,然而对紧张了好几天突然得以放松的德拉尼来说,雨声简直如同催眠曲,他很快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