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船“哗啦”一声再度冲上水面,德拉尼不由得想,为什么他之前没发现这就是一艘潜水艇呢?这么气派的一艘船,不在海面乘风破浪,反而在水里沉沉浮浮。
而勒维自从上一次没站稳,已经对“破水而出”这件事没了兴趣,没精打采地靠坐在甲板一侧,看起来在船停稳之前不打算站起来了。
“每个人检查一下自己的仪表,不妥当的地方收拾整齐——坎伯巴奇小姐,请把帽子摘下来。”斐力曼突然转向一个女孩,出声提醒。后者赶紧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沃恩先生,我可以请你站起来吗。”
“我晕船了!”勒维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还是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斐力曼不跟他计较,收回目光看向众人,言简意赅地说道,“现在我们已经在森摩德里附近,穿过外围的森林就能达到学校(德拉尼抬头看了看泛着黄昏的天色)。现在进去刚好赶得上校歌时间,之后是校长讲话(勒维小声嘀咕,“不会长达半个小时吧!”),最后根据个人需要选择宿舍,宿舍分为两种,单人间和双人间。”
“典礼结束后,在宿舍门厅的休息室领取你们本学年的课时计划和第一周课程表——每周的课程表会变动。记住,每周六之前领取下一周的课程表。每个年级有一位教辅员,会根据每个人的学习进度对课程表给予建议,你们可以据此安排自己下一周的课程安排。”
“最后,每个年级都有一位级长,除了协助教辅员的工作之外,级长还拥有对本年级和低年级学生进行惩罚的权利。当然,其他许多细节,晚宴结束后教辅员会一一宣布。”
“时间不早了,你们可以进去了。行李会在选完宿舍以后送到,不用担心。”
他交代完,靠着栏杆,看起来没有要下船的意思。德拉尼忍不住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去吗?”
“我还需要送东西去学校储藏室,恐怕不能和你们一起。好了,赶紧动身,错过校歌时间可不太好。”
“又是‘独自面对’的习俗吗?”
斐力曼笑而不语。
德拉尼想起早上独自出门的那一幕。明明还不到一天时间,可是似乎已经经历了许多事,仿佛过了许久。伊克雷尼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一海之隔……脱胎换骨都不足以形容这种惊心动魄。
或者说,这就是一个与陆地完全不同的全新世界。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又接连响起好几声。德拉尼立刻扭头,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生物。它们从远处游过来的时候,德拉尼觉得自己看到了长着翅膀的蛇,在空中自在灵活地游动,身体周围氤氲着一圈白色光晕。
他目不转睛盯着这些似蛇非蛇的生物,问,“这是什么?”
“羽翼蛇。”斐力曼毫不掩饰声音中的喜欢,“森摩德里外的森林还有一段路程,羽翼蛇可以作为坐骑,不过乘坐它们要付‘车费’。”
“车费?他们收贝壳币吗?可是我没有……”德拉尼收回目光,局促地捏着自己的手指……他还没有钱呀。
“噢,车费就是那只牡蛎。”斐力曼笑着说,招了招手,只见一百多只牡蛎整整齐齐地飞了出来,准确无误的落进各自主人手里。
德拉尼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回声”,心情复杂,又忍不住有点心疼。他还以为这只牡蛎会成为他的伙伴,没想到它的命运就是千里迢迢到达森摩德里,然后被吃掉。
只是短短的时间,就有一群羽翼蛇到达白船附近。其中一只游到德拉尼身边——它的动作既像游,又像飞,绕着德拉尼转了两圈后慢慢停下来,只有翅膀偶尔煽动,长长的尾巴在半空中飘来飘去。
羽翼蛇的长相很奇异,是鸟类的头和脖颈,看上去像是喜鹊之类的。脖颈不远处长着三对翅膀,最上面的那对像巨大的蜻蜓翅膀,非常有力。另外两对位置略低一些,样子像金鱼的尾巴,非常柔软,只是更细长,靠近尾部的地方也有两对这样稍小的翅膀。尾尖与蛇尾无异,却长着长长的尾鳍。头顶、颈背和翅膀前侧是深深的赤红色,腹部则是柔软的白色蛇腹模样。
“它太漂亮了……”德拉尼低头看着它,一副想触碰却又不太敢的样子,抬起头看向斐力曼,期待地问,“我能摸摸它吗?”
还没等斐力曼回答,他就感到手被轻轻碰了一下。他惊讶地低头,看到这个小家伙用头顶一侧温柔地蹭了蹭自己的手。见德拉尼低头,它美丽的眼睛眨动两下,更是活泼的用吻部一啄一啄地触碰他的手指。
见到这一幕,斐力曼笑道,“我想它很乐意。”
德拉尼摸了摸它的头颈,那感觉很难形容……入手一片冰凉,但又很柔软。他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羽翼蛇的背部不同于翅膀,它头颈处的羽毛柔软纤长,背部的羽毛却又短又硬,摸起来像一片片鳞片。
“现在可以把牡蛎喂给它们。”
经斐力曼提醒,众人纷纷把牡蛎喂给身边的羽翼蛇。它们很灵活,甚至不需要人类帮忙打开牡蛎壳,用尖尖的舌尖一挑,两瓣又厚又重的壳就打开了,再卷住蚌肉一勾,蛇吻一开一合就吞了下去。
德拉尼不禁为“回声”感到难过。
羽翼蛇纷纷发出鸣叫,声音清脆悠长,万千声音仿佛汇聚成一条清脆的河流。围绕着德拉尼的这只轻轻啄了啄他的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它就异常灵活地游荡开去,接着猛地反回来从他身下穿过——回过神时,他已经稳稳坐在了羽翼蛇的背上。
然后,飞起来了。
耳边传来大大小小的惊呼声,似乎从进入伊克雷尼开始就没有停过,德拉尼想。
羽翼蛇带着他带森林里灵活地穿梭,他从没想过自己能飞——不是系着安全带坐在飞机里,而是滑翔在空气中,这么快,这么轻盈,像林间的精灵。偶尔有树枝和树叶,都被羽翼蛇的翅膀挡了开去。
“嘿!德拉尼!”
德拉尼转过头,看到勒维正抱着一只羽翼蛇的脖子对自己咧着嘴笑,嘴角咧到了耳根,眼睛里的光像星星那么亮。
勒维的羽翼蛇看起来和勒维一样不安分,它游得飞快,连续超过好几个人,一下子就蹿到了前面。相比之下德拉尼骑的这只就安稳得多,从不和其他人追赶,而是带着德拉尼在森林里游荡,时高时低地从树枝间穿梭。飞到高处的时候,他垂头往下看去,每一只羽翼蛇都像一条发光的银色缎带。
所有人都跨坐在羽翼蛇圆滚滚的身体上,唯独尼格林不同。她侧坐在蛇背上,身下的羽翼蛇飞得又慢又稳。女孩穿着裙子所以选择侧坐很容易理解,可德拉尼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容易掉下去了。
她坐得很直,背部挺拔,微微收着下巴,看起来完全不紧张,两条小腿轻轻垂着,双手搭在身侧。虽然看似很危险,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坐姿实在非常优美,像个公主。
当德拉尼从她身旁经过时,她也看见了他。德拉尼对她凛冽的气质心有余悸,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女孩矜持地点了下头,算作回礼。
*
有了羽翼蛇,众人很快穿过外围的森林,到达森摩德里。
一众新生站在学校面前,望着面前巨大的城堡,惊呆了——这片城堡群真的非常高大,就像好几座古堡联结在一起,充满神庙式建筑风格,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神圣肃穆之感——那是种让人忍不住匍匐于地的巍峨和圣洁,让人在它面前不自禁变成了信徒。
德拉尼站在它面前,感觉自己如此渺小。
高高的白石圆柱支撑着这个建筑群最前面的大殿,黄昏的阳光照射之下,白色的石壁被打上薄纱般的阴影。那石壁并非光洁细腻,反而布满粗糙的坑斑,任谁都能看得出神庙上被时光刻下的痕迹,悠久、亘古,静静凝伫于此,经历无数风霜,弥漫着时光的苍凉和温柔。
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不小心打破这静谧。
直到神庙里传出隐隐约约的歌声,这时,厚重宽广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
叫我的名字,
当你第一次或无数次来到我的面前。
让我也能叫你的名字,
将你的血脉从沉睡的深处唤醒。
***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惊讶地看着白石大门(“这是声控的吗?”勒维嘟囔道)。歌声不停歇地传出,温柔深沉,德拉尼仿佛被带入浩瀚的星空和广袤的大地,还有无边的海水。仿佛有个人涉水而来,带着湿漉漉的、浸透一切的笑容,俯下身对自己说话。
***
你是如此渴望我或者我渴望你,
请来到我身边,靠近我,
跨越比一个世界还要遥远的距离。
而我会触碰你,
隔着漫长的时光长河,
为你讲述那些你降生之前的史诗。
***
德拉尼站在原地听了片刻,用胳膊碰了碰勒维,低声说,“勒维,我想我们应该进去。”
勒维正沉浸在歌声里,被撞了两下才一脸茫然地问,“什么?”
“我们该进去了。”
“可是……没人来接我们啊。”
“我们不用。还记得吗?”德拉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就是森摩德里喜欢的方式,‘独自走出家门’,‘自己穿过森林’,它要让我们独立面对和思考,而不是什么都有人指引。哪怕真的有人指引,那双指引的‘手’,也要我们自己走上去握住它。”
“哥们儿,你在说什么?”勒维慢慢说完这句后就仿佛失去了信号,呆呆地立在原地,眼神空洞,不再说话了。
德拉尼愣了愣,推了勒维一下,后者毫无反应,一动不动,仿佛被定住了。
他环视四周,目之所及,大部分人都一脸呆滞,和勒维如出一辙,只有少数几个人保持着神色清明。而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里,就有尼格林,还有莫瑞拉、西笛等人。
德拉尼不知道这是什么流程,要么是考验,要么是什么奇怪的空间连结,就像之前在白船里,他跟勒维偶然到了另一个地方。眼下的情景不论是哪一种,起码他们没有危险,森摩德里不可能让一群新生面临什么危险。
轻微放下心后,他终于把目光落到了那几个神色清明的人身上。他们都很清醒,对面前这一幕也不意外,显然是了解的。
西笛是塞壬,作为用歌声就能迷惑他人的存在,足见这个种族精神力之强大,清醒是正常的。莫瑞拉虽然幼稚又傲慢,但莱斯利在教育这件事上从未懈怠,加上他血统优越,保持清明并不难。至于尼格林,她极度冷静,大概没什么事能打乱她的思维。
这些都是贴在他们几个身上鲜明的标签,许多后裔都知道。但此时的德拉尼还不知道这些,他甚至不知道继承者还分种族——除了看童话故事的小朋友,谁会相信人鱼是真实的?他现在只觉一筹莫展,发愁要怎么把勒维叫醒,甚至不抱什么希望地晃了他两下——当然没有用。
因为他自己醒着,这几个天之骄子也醒着,他下意识还是希望勒维也能赶紧醒过来。
看到德拉尼的动作,尼格林开口了,“别试图叫醒他,那样没用。森摩德里的校歌饱含精神力,他们会看到伊克雷尼的战争和历史,并在其中感同身受,校歌结束自然就会醒来。”
“这并不是坏事,能直观感受历史是非常珍贵的经历。你的心很强大,这很难得,但因此错过了这个,”她目光划过一梦华胥的众人,下了结论,“是很可惜的。”
德拉尼本以为她是最不会开口的那个人,却没想到她会愿意为他解答疑惑。
他受宠若惊,有些局促地说,“噢,呃……谢谢,你说的那些。”
这个被勒维称作冰块小姐的女孩居然对他说了这么多话,他感到感激的同时又有点不自在,只希望自己的表情不要透出失礼的震惊。
尼格林矜持地点点头,收回目光,往神庙的方向走去。
“请等等!”眼见她说走就走,也没说接下来会怎样,或者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多久,德拉尼忍不住提高声音,“那他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