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肃川王府下了场大雨,白点儿红点儿,洒在草丛里,连草都看不出绿色了。
寒鸦缩在枝杈里,哀怨的嘶鸣,好似也为红帐子里的新人儿打抱不平。
庭院里锣鼓喧天,红绸拂去细密的雨珠儿,也遮掩了远方的马蹄嘶鸣。
一把长剑刺破了红绸缎,战马踏破了肃川王府的大门,昭阳公主一剑落下,肃川王头颅滚地,昭阳骑在马上,剑指还穿着大红嫁衣的舒宁公主,问:“舒宁,你可知罪?”
舒宁公主跪坐在地,撑着身子,笑得凄惨,“知罪?我何罪之有啊——”
“罪许惠妃谋害父皇,穆重轩不忠不孝,残害兄弟,对皇嗣赶尽杀绝,你身为同谋,该当何罪!”
“昭阳,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吗?”
马上铁甲血衣的少女不语,沉默被雨滴声掩埋。
鲜红的嫁衣上金色的凤凰染上了污血,摇曳的大囍红灯笼照映新娘惨白的脸,屋檐啪嗒啪嗒滴着水珠,吞没眼角滑落的泪。
她笑起来,似乎很高兴,被寒光闪烁的剑锋所指,却毫无畏惧,可眼里分明悲凉,比哭还叫人难受。
柔柔的声音虚弱的响起,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昭阳还很小的时候,那个会讲着故事哄她入睡的皇姐,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再回不到从前。
她轻轻的说,慢慢的说,讲故事一样,没有人打断,也没有人无视,雨滴啪嗒啪嗒落下,悄悄的伴奏。
“我虚长你五岁,是父皇的第一位公主,本是千万荣宠,无忧无虑,怎想,父皇不喜我软弱,母妃厌我女儿身,兄弟嫌恶,官奴非议,我安分守己,不争不抢,有错吗,我偏爱赏花逗鸟,也有错吗。可是我的亲弟弟,我以为是这世上最爱我之人,最终也为了他的权势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也是我的错吗。难道不摆出那副谄媚令人作呕的模样,我的价值难道就只有为他的权势铺路了吗?我恨吗,我当然是恨的,恨我生在这无情帝王家,就是我最大的罪过。”
她语气淡淡的,仿佛在替旁人言说,舒宁抬起头,语气终于有了些变化,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提醒什么。
“在这样的世道,我违背不了我的母妃,轩儿也违背不了,我们和许家早就分不开了——是他们逼着轩儿要反,是他们在害怕。你说,害怕什么呢……许家不会同意,下一个,或是吕家或是薛家,又或许再冒出什么牛鬼蛇神,都不会同意的,为什么轩儿被逼着走这条路,因为另一条路只会更难,它需要的白骨和鲜血太多了!”
她嘲讽似的看了看四周,蔑笑。
“我当然不怕死,不论你们来不来,他们都会死,从我下手的时候我就没打算独活,我只是不甘心,你说我们,怎偏生的女儿家呢?”
舒宁公主闭上眼,等着剑锋落下。
“今舒宁公主,受贼蒙蔽,乱臣逼迫,念其反叛有功,恕其侥幸,废公主之名,贬为庶人,予以流放,无诏不得回京!”
剑刃磨搓地面,滋滋作响,划下一道血痕,大雨冲刷朱门血海,横尸遍庭,锈红玷染了少女的衣袍,鲜红的嫁衣与地面连为一体,痴笑淹没在碎玉珠帘里,乌鸟也为其悲鸣,在墨色里盘旋,哀哀怨怨,经久不息。
……
长公主拿出一个首饰盒,很朴素,里面是一枚白玉簪,很多年前的款式了,比起宫宴要戴的那些,显得格格不入。
她静静的看了许久,递给玉衡,玉衡明白,巧妙的插在醒目又不惹眼的地方。
黄昏将至,天空都柔和起来,府外小娃娃们追逐打闹,尖叫和欢呼此起彼伏,长公主移步马车旁,回头看空荡又冷清的公主府。
“还记得,以前的中秋,哪里不是欢呼一片,后来,却是再无旧人笑了。”
长公主说罢,自己笑起来,她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后厨里有热气腾腾的面和饼,后院里有丫鬟们和嬷嬷乐叨,还有小厮们去外头买的些点心烧鸡。她不喜聒噪,近日便宽恕他们,容许放肆些罢。
玉衡将长公主扶上马车。
“殿下,今年还是照旧送去清平观么?”
“再多些碳火,今年的秋天,太冷了。”
人道是,天妒红颜香消损,归来已是世外人。
郁柠白坐着马车来到宫里的时候,正赶上荣安侯府的马车,恰恰好撞了个正着。
车夫得了郁柠白的令,正要勒马避让,却被那对面马车里探出来的一鞭子抽中了马腰,惊得马蹦起来往前冲了几步,亏得训得好,车夫及时给拉住,但也不可避免的两辆马车撞到了彼此。
郁柠白坐在马车里颠簸几下,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柠白,这是……”
庄韵白不认得这是谁家的马车,这马车没一点标识性,敢在宫门口这路上公然挑衅郁家的马车,又是哪尊大佛?哎呦,真让人小心肝吃不消。
郁柠白也认不得,只是觉得眼熟,尤其是那甩出来的鞭子。
左右离宫门也不远,下车便是,庄韵白小心翼翼的跟在郁柠白身后,就差没扯着他衣袍了。
“呵,怂包,没骨气的家伙也敢坐着郁家的马车,怕不是个冒牌货?”
对面车帘被一合拢的折扇撩起,金雕玉琢的小公子红冠红绳红袍,脖子里圆溜溜一大金锁,水漉漉的眼里满是刁难,变声期的声音很是好听,就是说出来的话不大中耳,阴阳得很。
一看那大金锁,别说郁柠白,连庄韵白也知道眼前这是什么人了。
荣安侯府的小公子,阮银玉,先皇后的娘家人,荣安侯的亲弟弟,打小儿没了爹娘,全是荣安侯拉扯大的,十足的哥控,除了干啥啥不行,那和郁桉墨有的一拼,西京圈子里养花逗鸟的纨绔子弟之首,赌场里的常胜将军。
阮银玉高傲的昂着脑袋,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那鞭子盘绕在腰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摇着折扇,半遮着面,只露出两不怀好意的眼睛来。
明明是圆溜溜的小鹿眼,却是怎么看怎么像混世魔王。
庄韵白弱弱的躲在郁柠白背后,小声嘀咕:“点大的小屁孩儿,说话没点礼数。”
那小公子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似乎没想到还有芝麻小官敢这样对他说话,气得一拍扇子,抽出腰间的鞭子就要给庄韵白当头一鞭。
鞭子挥到一半,被庄韵白下意识挡了回去,疼得他嗷嗷叫,低头一看,手肿得跟个猪头似的:“这是什么鞭子?也得歹毒了些!”
刚想以德服人的郁柠白默默的收回视线,不是我不想帮你出气,实在是敌人太过强大。
朱雀难得的开了口。
【这小子我认识,挺讨喜一娃娃,颇有天赋,他若是勤奋刻苦些,再过几年,说不定可以和现在的郁桉墨匹敌】
郁柠白:“……”
〖挺讨喜……一娃娃?长得是这么回事,可这……你瞅瞅,我和他无冤无仇,瞧这阴阳的语气,可不是一日能练成的〗
【咋的,想起你以前干什么事儿来了?】
〖……〗
不是,以前的我到底干了什么啊?我天啊,这朝堂公敌我真的是一条也不想当了啊!我的记忆,你赶紧回来啊!短短回来这么点时间,又是在朝堂上被各方势力针对,又是直接住起了小黑屋,现在好不容易出门儿吃个饭,还要被人堵在路上……下次是不是就是刺客暗杀了啊。
奈何他还没在心里吐槽完,阮银玉一句话又给他干蒙了。
那娇气的小公子心疼的摸着自己的鞭子,瞪圆了眼睛,不服气的哼哼,站在马车上拿着扇子指着郁柠白:“你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假清高,无耻至极!如此窝囊也就罢了,不求上进还欺负我的小鱼!”
“小鱼?”
阮银玉把鞭子别在腰间,趾高气昂:“这可是我哥哥送我的生辰礼!金贵得很,我都舍不得碰!”
一副给你看都是给你面子,是莫大的荣誉光的模样。
不是,这孩子……中二病晚期?
等、等下,他刚才说什么?
郁柠白难以置信,犹犹豫豫,半天才缓缓的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怎么不是你?难道你想赖账不成?郁府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伪君子,真是莫大的耻辱!”
“……啊?”
“啊什么啊,道歉!”
“这位小公子,是非对错,仅执己见,是为不妥,我并无武力,小公子一鞭威力甚善,非鄙人所受,君子不损人所爱,小……小鱼r若有损伤,郁府自会赔偿。”
呜呜呜,钱,我的小钱钱……哎,不对哦,庄庄很有钱啊,哎呀,有钱真好。
【……喂,你本来也可以很有钱的好吧,要不是你清高,要两袖清风,装仔的结局一定不会是穷的叮当响的】
〖你怎么不说都是给神鹫军了呢?〗
【那是你弟弟没意识到你的伪装,还认真的模仿成真君子了,你摸摸自己良心,你觉得你是这种君子吗】
〖……〗
竟无言以对。
【哼,我还不了解你,你心里想的那点小九九我都知道!】
〖……〗
别说了,我有个朋友要破防了。
更扎心的是,荣安侯府的小公子一点儿也不领情,他似乎是故意来找麻烦的,个子不高,为了让他们抬头看着他,一直站在马车上不肯下来,还闹脾气非要道歉,郁柠白追问,他又开始阴阳怪气,郁柠白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忘恩负义了,那小公子呢,以为是郁柠白故意的,非不肯说,一时间气氛焦灼。
本来郁柠白特意挑的另一条人少的窄路,怎想到遇到这么个不讲理的小霸王,还拖了这么久,人多起来,连这条窄路也不意外,后面的马车想过去,又怕蹭到小公子的马车也被找麻烦,只好老老实实窝在后面看热闹,宫里的护卫不敢劝架,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赶紧请这双方的主事人过来,时间还要挑的刚刚好。
“你给不给文谦兄道歉!”
“在下不知哪忘恩负义了!”
“你又狡辩!道不道歉?”
“无由无理!”
“竟然如此无赖!郁将军若是知道,怕不是要活活气回来!”
“小公子如此无理取闹,令尊怕不是也要活活气回来!”
“你、你你!你竟敢侮辱我!”
这荣安侯府的小公子跟个小哭包似的,说两句眼角就泛起了红,这叫怎么回事,自己把自己说哭了,郁柠白很无语,他一被骂的还没哭呢,你委屈什么?
最怕遇到护熊孩子短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家长,比如——
一阵骏马急蹄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声沉闷的低音:“谁敢侮辱我弟弟!”
“找死吗?”
“你在找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