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桉墨半撑着身体对上长兄的目光,屋内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了,他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晕。
乖乖狗奶汪汪的眼睛水漉漉的,静静的看着对面这只,戴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的斯文狐狸。
虚伪的狐狸第一次直白的意识到衣冠楚楚的伪装……
实在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啊。
也许是有些明显了,又或许是,真的太热了,以至于他还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情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和预想中不一样的轨迹。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郁桉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身来,一只手撑在软榻上,就落在他腿旁,另一只手依旧保持握着他手的姿势。
郁柠白没有抬头,眼前是一片白亮亮的腹肌,半遮半掩的衣衫在几次折腾之后,从原本的虚掩到现在的半散开,越发撩人心弦。
他能感觉到,面前的胸膛微微起伏,克制着呼吸,大抵是太近了,以至于如此轻微的呼吸,额前依旧是热浪滚滚。
郁柠白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这个距离,真危险啊。
好在郁桉墨也只是一瞬手滑,瞬间就收了回去,似乎并没有当回事,微笑道:“没有吓到长兄吧,这衣衫有些不太合身,芃羽总是这样,许是有和箔歌怄气了?呵,他们总是这样。”
郁柠白也冷静下来,坐直身子摇摇头,接着问道:“无碍,你有公务?”
郁柠白当然不认识宁荼锦,他连曾经赫赫有名的谢家谢千羽都不认识,怎么会认识这种无名小辈。当然,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暴露呢,在弟弟面前也不能完全放松警惕啊。
毕竟弟弟这么单纯,又哥控,指不定哪天就被套话就不好了。
【……滤镜也不必这么厚……】
他后来已经借自己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便利,重新了解大楚开国以来西京世家大族,并且也知道了原来大楚开国以来才经历三个皇帝。
没有看到有世家姓宁的。
好像是寒门出身,现任典狱司副掌司,荀容当驸马后便成了清流之首……好像就是宁荼锦?
西京的官场人员众多,郁柠白只来得及记住了部分,对于他倒是有些记不清了,实在是宁荼锦此人存在感太低,若不是荀容因驸马一职被迫离朝,清流落寞,也轮不上他。
郁桉墨低头整理衣衫,听罢,也没有追问,似乎很满意长兄对宁荼锦的毫不在意,高兴的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长兄有什么事么,但说无妨。”
【呵,暗爽哥。】
郁柠白没注意朱雀的碎碎念,他没想到弟弟竟然一下就看出来自己所想,他还准备循序渐进来着。
啊!这让他怎么问啊!
朱雀勉为其难指点:【打直球啊,这不挺符合你正直无私的风格么】
郁柠白:〖……〗
以前的我到底为什么要立这么麻烦的人设???吃错药了???
而且,我是正直人设,不是死板人设啊!
“咳咳,明珠无意提起,长公主有意于你?”
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看上去不太成熟的建议。
云少卿啊,你让我办事,我浅浅出卖一下你不过分吧。
谁让我是个诚实的好老百姓。
郁柠白心里舒服多了,面带微笑以示善意,仿佛只是无意提起这话题。
郁桉墨沉默了一下,默默的拢了拢散开的衣衫带,这衣服上有不少乱七八糟不知道干什么的细带子,搅和在一起难以分开。
郁桉墨静静的拨弄着打结的衣衫带,似乎哽咽了下,低沉的嗓音含糊道:“之前,长兄刚陪陛下流亡归来便被贬谪离京,母亲也不在,我一人回京孤立无援,是长公主伸出援手。”
郁柠白顿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长公主殿下肃然起敬。
好人呐!好人!
郁桉墨还是继续理着打结的衣衫带,漂亮修长的手指修长骨骼分明,漫不经心的摩挲打结处,一点也不像想解开结的样子。
“但前提是作为长公主驸马。”
郁桉墨顿了一下,补充道:“有实权的驸马。”
郁柠白:啊?
那算了算了,收回好人卡。
说不出来,虽然没和长公主殿下相处过,但听过不少她的传闻,听说她就像漫山遍野的野玫瑰,带刺如火,一人即是千军万马,当年以铁血手腕镇压叛军,可谓权势与声望并存,不愧为先帝亲手教出来的嫡公主。
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只是为儿女私情。
“为了剑北军?她想掌控北面?”郁柠白明白了,长公主在动乱之时已经和江南道的宁南王联手掌控了东南面,而西南一带常年割据,多为流寇野盗,不成气候,掌控西门的几大势力之一的镇西侯府又是众所周知的长公主坚定支持者——主要是陈元吉那个毒唯。
若是将郁桉墨利用好,扶持成剑北的锚点……长公主这是要把控全边疆啊!
造反?也不对,她明明有机会正位登基的,只要暗暗解决七皇子,再把黑锅丢给罪大恶极的五皇子,长公主完全可以在朝臣和百姓的拥立下名垂青史,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嗯。我是太过合适了,而且”郁桉墨抬起头,灼热的目光里含着温润的水汽,“她说……”
“会替你正名。”
郁柠白愣住了。
因为……我?
我吗?
“我有那么重要?”郁柠白不以为意的笑笑,打趣道。
“嗯,重要,”郁桉墨终于系好衣带,眼含秋水,像忠实大狗狗的眼睛一样,圆溜溜的很认真,“很重要。”
空中飘来微不可闻的叹息,叹息声淹没了呢喃。
“没有……比你更重要的啊……”
可惜以郁柠白的功力并不足以听到这声轻叹。
“正名?有什么好正的,我不就是我么,还能是什么。”
郁桉墨的目光太过灼热,烧得郁柠白睁不开眼,仿佛千面皮囊被尽数燃尽,丑陋的灵魂暴露在烈阳之下,无处遁形。
搞什么啊,我本来就不是你眼里的清流雅正之派。
别把我想的那么完美。
别把我架在高坛,无限美化。
不要因为曾经照耀过你,就把我当太阳。
不然,终有一天……
你会失望透顶的。
这一刻,郁柠白畏缩了,好像七窍玲珑心被这赤子之心净化了那么一个边角,露出一点良心来,他终于有点当哥哥的自觉了。
郁柠白清楚的知道,他骗得了所有人,但骗不过自己,他太了解自己了,他不配,他就像阴暗里丛生的毒草,在阳光下芬芳馥郁,转眼在隐秘的角落吞食上钩的猎物,如此卑鄙,如此冠冕堂皇,如此道貌岸然。
他害怕了,害怕自己的面目被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揭开,害怕那颗赤热滚烫的心变得冰冷,害怕最亲近的弟弟终有一天会发现,
原来犹如匍匐伺机的毒蛇般讨厌的人,竟然就在身边。
他不该知道的,他不能知道。
显然,云少卿是知道的,他竟是这个意思,怪不得……怪不得云少卿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他一直在看着自己装啊,怪不得。
郁柠白恍然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什么和云少卿为伍,为什么云少卿似乎拿捏住了他,为什么云少卿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原来,他们是一路人。
郁柠白收起了笑脸,长久以来美化甚至是神化的形象是不能一下子打破的,这就和突然打破信徒的信仰,破碎教徒的世界观一样后果严重,得慢慢的让他明白。
郁柠白这个人是不完美的,和朝堂上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他没有可歌可颂的高尚,他不是郁将军,也不是郁桉墨,他没有继承到郁家无私奉献的精神,他只是个理智的利益主义者。
“你答应了什么?”郁柠白直接问道。
若是一炷香前,郁柠白还可能会问“你答应了吗”或是“你怎么拒绝的”诸如此类的废话,但是郁柠白不想演了。
天天装得道貌岸然,像个傻子一样,还让这小子莫名崇拜起来了,得不偿失。
郁桉墨愣住了,他不明白长兄怎么突然冷了语气,是在为他答应长公主而生气么?
“长兄,我没有付出什么,只是替长公主训练禁军……”
郁桉墨不敢再说了,他看见长兄从面无表情到面若冰霜。
长兄原来……不是担心我付出什么吗?
郁桉墨垂下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在长辈面前认错一样,倔倔的憋着眼泪不吭声,肩膀抖两抖。
哭了?不会吧……不至于吧……
“以后不要掺和长公主的事,郁府不能卷入皇室纷争。”郁柠白声音软下来,他也不觉得郁桉墨会尽心尽力真的像训练神鹫军一样训练禁军,弟弟是单纯又不是犯蠢。
“长兄,我错了,”郁桉墨将刚系好的衣袍一掀,露出伤疤遍布的背脊,跪在软榻边,垂着头,“长兄想怎么罚悯之都行,长兄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合当。”
郁柠白看不见弟弟的脸,只是狰狞的疤痕在雪白的背脊上格外醒目,无暇的白玉上被划出痕迹,真是……令人生气。
多可怜啊,本该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小小年纪却要经历这般痛楚,背负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责任,甚至在这世上连个血脉相连的亲人都未曾留下。
郁柠白心要化了,肠也软了,嘴是半点狠话也说不出了,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怜惜的轻抚郁桉墨的脸蛋。
湿湿的,滑滑的。
真……哭了?
郁桉墨顺着长兄的手,轻轻依偎在长兄膝头,脑袋趴在长兄腿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委屈的低声呜咽,隐忍却难以控制自己情绪,像个小孩子,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后又像耍小脾气似的,突然别开长兄的手,自己胡乱抹脸,却抑制不住哽咽。
郁柠白心疼得肝也疼肺也疼起来,收回手,心疼得摸了摸弟弟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像很久很久以前,郁桉墨第一次练武受伤时一样,轻轻的将他搂在怀里,温柔拍着他的背,替他扇着伤口,说这样就不痛了,还说,
“痛吗?痛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痛吗?怎么会不痛呢,大家都知道,会很痛的啊。
但是真的痛吗?好像,也不是很痛。
怎么会痛呢,这么好的长兄,这么好的将军,这么好的夫人,这么好的大家,这不是痛啊,这是荣耀的印章,风雪的嘉奖。
“长兄生气了,还会像以前一样吗?”
郁柠白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恍现一幕旧时光——
那是小小的郁桉墨趴在竹席上,背部似乎被藤条抽打过,皮开肉绽,即使疼得哼哼唧唧,仍咬着牙攥着枕头,一脸不服气。
小小的郁柠白已经长开不少,简直就是现在模样的缩小版,褪去稚气略显青涩,心疼得坐在弟弟枕边,手里拿着片特别的叶子。
记忆里的少年温温柔柔,“你同皇子较什么劲,忍一时风平浪静,又何必吃这苦,多疼啊。”
一脸稚气的郁桉墨疼得龇牙咧嘴,还是气得要跳起来,恨不得冲到皇宫和七皇子再干一架,挥着拳头嗷嗷叫,“他凭什么总是把你扣在宫里!凭什么……凭什么又和我说那样的话……呜呜明明……明明他才是后来的呜呜……”
小郁桉墨急过头,扯到伤口,躺也不是,趴也不是,只得胳膊撑着身子。
那个温柔的少年轻轻捧起弟弟的脸,给他换了个姿势侧着枕在自己腿上,安抚似的顺着弟弟柔顺的头发。
“为君者贤明,臣以忠义佐之,则天下安顺,不可竭泽而渔,明白吗?今日委屈你了,我会同父亲和殿下求情,下次不可再犯。”
少年拿起那片特别的叶子递到嘴边,“睡吧,这样……就不那么痛了。”
*
郁桉墨红着眼眶,期待得看着郁柠白。
长兄,陪他一起流亡这么多年,你有给他吹过曲儿吗?
你还记得当初怕我疼而专门学的……叶儿笛吗?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我们儿时并不漫长的回忆吗?
郁柠白摸出一直系在脖子里的叶子,陶瓷的,或是镶着玉,他不知道,总之保存的很好,摸起来很光滑。
“睡吧,睡着……就不疼了。”
悠扬温婉的曲调飘出窗外,枝头啼叫的鸟儿昏昏欲睡,相拥着在温暖的小窝里安眠,风也熄了火,竹林渐渐安静下来,月光沉睡,懒懒的靠在竹叶上,投下阴影,隐匿小提琴家的演奏,蟋蟀成双,暗夜共舞,在寂静里完美落幕,坠入梦乡。
长兄,我记得,院里的梅花哪年开了几朵我也记着,你离开的那年,梅花树没有开花,它是不是生病了很痛啊,我也好痛啊。你不在的日日夜夜都好痛啊,可是再痛也没有长兄的叶儿笛,为什么呢,陛下,他真的很重要吗,比悯之还重要吗?
今天不痛了长兄,今天的悯之又有叶儿笛听了。
郁桉墨枕在长兄腿上,沉沉睡去。
郁柠白的衣衫多了两道深色水痕,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