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翻滚向前,他慢慢想起有关于川珺的更早些的记忆。
玄冥的顶头上司是元胥,元胥还能算是他养父,因为他爹生了他之后渣了他娘,回头又追妻火葬场去了,把他扔给忘年交的好友元胥照顾。
而川珺跟元胥关系十分要好。
他后来偶尔去元胥的神宫走动,他一去川珺就会告辞离开,匆匆见过几面。
元胥把他关押去题首山,摆明了不是反目成仇就是有意为之的护短,玄冥觉得是后者。
川珺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性情温和,人缘向来很好,不可能无缘无故来他这犯这么一个大错。元胥赶来平乱的时机也掐的刚刚好——南海海岛没真的把山撞了,他的大水没真的淹死山神,甚至都没蔓延到人群聚居的地方。
雷声大雨点小,闹得轰轰烈烈,一点儿破坏力也无,只能算有惊无险。
就好像元胥一直在旁边看盯着,掐着时机现身。
他打架上头的那股子热血退下去,立马就发现了问题。
川珺来约战的前一天,他听说了一件事:凤瑶跟壬回打起来了,刚把东天柱撞断。
让天帝都只能把人关进大狱才能护住的短,那得是多大的事?
元胥插手必遭针对,玄冥不能不管。
他这才走上岸边,叫起了陈渊。
但他的思绪却没有顺着这里继续往前,而是倒回了川珺说要跟他打架的时候。
川珺是谁来着?
题首山大狱,他是不是后来也进去了来着?
因为什么来着?
他还记得陈渊也在,他俩好像一起进去的。
还有……
“苏衍。”沈舒白叫了他一声,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怎么了?”
刚刚的思路转瞬就接不上了,苏衍想了两秒没想起来自己刚才想到哪,索性起身:“没事。去北海吧,我好像知道纹印是什么了。”
陈渊把铁锹收进储物空间,宣潇的手机忽然响了。
来电显示:老于。
宣潇接通,于国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刚到办公室。昨天长明祠没去上,听你说苏衍差点死了,他怎么样了?”
宣潇看一眼苏衍:“没死,醒了。你……”
“我要出趟门。自从马家村见了廪君之后我就觉得不对劲,他上头那人五千年前我就没揪出来,害我迫不得已斩断天梯。他跑的时候我在他身上留了一截穀枝跟着他,先前穀枝还跟着他去了长明祠,这会儿却没动静了,不大对劲,我过去看看。苏衍现在情况怎么样?能跟我一起去吗?”
宣潇:“他情况挺好,但恐怕不能跟你一起去。”
于国胜好像在嗦粉,含糊道:“行吧,那我自己去。挂了。”
他挂的也快,宣潇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他心说:你好歹问一句“为什么”呢。
我就能告诉你他要去北海。
你五千年都找不到你儿子,就没反思过吗?
连陈渊的表情都有点一言难尽。
倒是当事人苏衍反倒没什么反应,跟没听见一样,趁着宣潇打电话的机会还把地面上的符文拓了一份,卷起来收进储物戒中,然后凝了个法阵,将一行四人带去北海。
他们走后,符文渐次没进地面,消失了。
地下传来一声叹息,尾音居然带着笑。
这埋藏了万万年的秘密终于有了第二个知情人,不枉他不惜暴露自己炸毁一个咒牌。
***
北海风和日丽,浪起微波。苏衍站在山顶俯瞰海面,心跳随着拍打在山底石块上的浪潮而动,几乎有了共鸣。
每一朵浪都是他的心跳,每一滴水都是他的血液。
他站在山顶,觉得自己好像跟北海融为一体,心念稍稍一动,海面就起了一朵稍高些的浪潮,又随着他下压的心念平静下去。
越靠近北海,他的识海越是黑暗,到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了。
没有识海,大脑空空。
但又不是很空。
他的识海遗址上有个印,在黑暗中泛着浅淡的金色。
他想起更多的事,但没什么头绪,都是一些日常琐事。
比如他养过两条蛇……不对,不应该说是养的,那两条蛇是他用灵气幻化出来的,没事儿缠在手上把玩。他经常这样玩弄两条蛇,坐在海边的高山山崖上,双腿惬意的打摆,脚下是万丈深海。
他也经常觉得无聊,有时就会在海面上掀起大风大浪,他喜欢听浪拍打海面和巨石的声音,合着心跳,能睡个好觉。
他还记起,他有个爹,但是没怎么见过,从记事起他就跟在元胥身边。
那时候他还小,有点淘气,还有点聪明,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因为长得好看。
鸿德位列天帝时他才七八岁,没过几年元胥就升上去了,执掌北方。
对了,天帝本来是有四个位置的,分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鸿德掌的就是东方。
元胥升上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政务,“任命”一些神管事儿,也就是选一个合适的人,让天道承认,执掌某一处地界或者权柄,这种就叫“司神”。
有的司神是“任命”来的,有的司神不是,比如无名山的那位山神,他是无名山自己养出来的,天生就能掌管无名山,是初代天神,这种就不需要任命。
再比如禺虢,他是东海生出的灵,也不需要任命。
元胥点了许多管事儿的司神,最后剩下一处,那里既没有养出来的神,他手底下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了,那处地方就是北海。
于是他把目光放到了故人之子身上。
神没有年岁,禺虢比元胥早生很久,但关系一直不错,原因是禺虢追求的那个神女跟元胥沾亲带故,禺虢为了追求她没少在元胥身上下功夫,结果夫妻感情不怎么样,他俩处的倒是不错。
他养了玄冥几千年,待他如子如弟,想着他爹是海神,他反正以后也是要跟水过一辈子的,不如就把北海给他吧。
他那时候居然觉得玄冥靠谱!
于是玄冥靠裙带关系,以四位数的年纪,执掌一方北海,成了最年轻的司神。
其实平心而论,那时候他虽然不服管教,但确实不曾出格过,他会变成后来那样,恰恰是在执掌北海之后。
那时候天神们繁衍的差不多了,过了七八代有了人族,且凡世以人族生息为主,神已经很少在人间露面。
他从元胥的瑶宫里搬出来,住进北海,跟人族挨得近了,知道的也多了。
他闲的没事就会去人族地盘上逛逛,渐渐明白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人都有父母,父母是后盾,是港湾,人都是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的。
然后他干了一件蠢事:他回到瑶宫,对元胥喊了一声“爹”!
那时元胥的瑶宫正在待客,跟他要好的神都来了,坐了满满一屋子,闻言哈哈大笑。
这本来应该是一件能让元胥笑话他一辈子的糗事,但元胥没有。
苏衍现在想起来,元胥那时候的神情是有些哀伤、甚至怜悯的。
玄冥那时候才知道,人只能有一个爹,他爹叫禺虢,他见过几面,但想不起来长什么样子。
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了。
他开始不怎么爱去瑶宫走动了。
每当有人遇见他,拿那一声“爹”跟他聊笑时都会挨他一顿打,他几乎把所有人都打了一遍,他的凶名也因此远播。
再没人敢跟他聊笑,也再没人去北海找他玩。
元胥听说之后来过一次北海,跟他谈了很久的话,说禺虢不是不要他了。
神不在乎年纪,过得久了甚至也不那么在乎亲情。
禺虢少年风流的时候惹了一屁股桃花债,跟这位神女好完跟下一个神女好,他遇到寥湘的时候本以为也是一场露水情缘,追的轰轰烈烈,爱的情真意切,但在寥湘因为他身上一道胭脂印宣布跟他分手的时候他却也没有挽留,因为他们圈子里默认分手是需要一个理由的,那代表我跟你玩够了,我打算换个人玩了,那道“胭脂印”就是一个分手的理由。
礼貌告别就好。
没有天帝执掌四方的时候,神圈就是这么乱。
禺虢把寥湘放走,逍遥了没一年,出事儿了。
寥湘回来了,还带了个孩子。
她把孩子塞在禺虢怀里说:“不小心生了个崽儿,你自己养吧,我没空。”
说完就走了。
禺虢醍醐灌顶,浪子回头,突然爱上了寥湘。
于是这个意外来的孩子就被他扔给好友元胥:“我去追妻,你先帮我看两天。”
两天两天又两天,连个老婆都没有的元胥又当爹又当妈,养了玄冥三千年。
禺虢跟寥湘和好后回来看过玄冥一次,没想到娃娃长那么快,他没敢认,甚至没敢多说话,但人好歹长大了,他也就放心了,他跟寥湘刚和好,急需二人世界稳定感情,跟元胥说你再等等,我们感情稳定了就接他回去。
一等又是一千年。
禺虢觉得玄冥过得挺好,聪明又懂事,长的也漂亮,偶尔回来看看就行,也不急着接他了,反正以后时间多的是,先过完二人世界再说。
结果一千年后,寥湘突然病了。
她是三代神,也没有被“任命”,不与什么东西同寿,是会死的。
他来找玄冥,想让他去见见娘,但没找到。
玄冥那时候刚被任命在北海,正在人族玩乐,玩了二百年。
回去就把诸神打了一遍。
就是他揍诸神的那阵子,寥湘死了。
他到死没见过他娘长什么样。
禺虢再想跟他说什么都晚了,知道他为什么跟那么多人起冲突,更觉没脸去见他,哪怕是告罪都没脸。
他这才惊觉,他以为眨眼而过的万年光阴,对于寥湘来说就是一辈子;他以为有的是时间去构建的父子情,原来等不及;他以为神都不在乎的亲情,玄冥在乎。
元胥来跟玄冥长谈的时候禺虢就在北海岸边,玄冥看得见,他听元胥讲完了禺虢和寥湘的事,只是笑着问了一句:“所以呢?我又没怪他,我只是看那些多嘴的人不顺眼,顺手教训一下罢了,你还真像个爹一样来管教我么?”
我亲爹都不管,你管什么?
就是从这句话开始,他跟元胥的感情也变了质。说疏远,各种调笑张嘴就来,嬉皮笑脸不见外;说亲近,他却很少去瑶宫走动,也不再跟他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
就像个普通的酒肉朋友。
元胥可能不知道,但苏衍记得,他当时想,有禺虢这么个爹,还不如认元胥当爹。
但元胥没听出来他隐晦的言外之意。
禺虢也没有敲开北海的门。
玄冥就是从那时候逐渐乖张起来,惹是生非,打架闹事,想干什么干什么,体会了一把凡人梦寐以求的肆无忌惮、无拘无束。
然后发现感觉并不好。
闹完了总觉得空,打完了总觉得烦,所以只好再闹再打,让自己没空去感觉“空”和“烦”,最后给自己挣来了一个落在真元里的神印。
他才终于稍稍消停了。
外人皆以为消停的原因是神印起了作用,其实不然。
神印没有起过作用。
那被封住的三成神力他再没尝试动过,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也是被“管着”了——被神印管着。
所以不爱打了而已。
偶尔动动手,也没有用全力,玩闹一样,虽然他眼中的玩闹在别人看来可能并不是那么回事。
玄冥有时候觉得,元胥是知道的,因为扣下神印也是他提出来的,他知道玄冥缺什么,他就是缺个管着他的束缚,所以特意给了他这个。
苏衍想起了这些,又记起在极南山见到禺虢时,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见过我儿子么?”,却依旧对这个父亲没什么感情。
可能他天生亲情缘淡薄,做神的时候万万年间见过亲爹禺虢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做人的时候跟李尚玉也没得什么好结果。
拢共算起来活了两辈子,他却好像完全不知道“亲情”是什么,这两个字带给他的只有不堪回首的痛和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