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 屋内的光亮也愈发衬得明亮。一主一仆伏在案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
“蹴鞠?”
“又跑又闹,再说去哪找人一起来玩?”
“要不然......射箭?”
“那弓太硬直了, 拉不动拉不动。”
“那倒也是。小姐觉着放风筝怎么样?”
“院子里太小了, 风筝没飞多高就会挂在树上, 这种事遇上两次我就该烦了,坚持不下去。若是在外头放风筝,宽敞倒是宽敞, 但又免不了要跑来跑去。”
小姐下定了强身的决心,却想寻个轻松又不受场地、器械束缚的法子……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春芽实在没辙了, 和沈芙大眼瞪着小眼,无奈之下话还没过脑子走一遍, 就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小姐听说过角斗么?就是两个人对站着摔跤,谁先把对方制服谁就胜。奴婢觉着这个挺好的, 一则不需要舞刀弄剑, 二则无须太多空间,在后院也能玩。”
大义凛然的拍了拍胸脯,春芽闭上眼。
“而且这个角斗啊, 只需两个人就可以了, 奴婢斗胆愿意陪着小姐练上一练。”
看了看自己无力的手臂, 沈芙有些沉默,再抬眼打量着春芽比她还细瘦柔弱的身子,她果断放弃了尝试, 拒绝道:“你和我?还是算了吧。”
隐约察觉到小姐话语的嫌弃, 春芽有点受伤,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对对,还是食补靠谱些。”
沈芙没回声, 到底还是受不过良心的谴责,在心里又激烈的挣扎了一番,暗暗谴责自己的懒惰。可没过多久,她就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算了算了,她就是懒,就是没出息,怎么了?
“行吧,那就食补,”自我放弃来的很快,沈芙扶着腰慢慢往床边挪,吃饱喝足后的倦意翻涌上来,她一个扑腾滚进了被子里,“大补特补的那种。”
“春芽,帮我给厨房传个话,就说从明日开始,每餐都要多上一些滋补的菜色,越补越好。”
接了命令,春芽应声退下。
就这么放弃了锻炼计划,沈芙心有不甘,所以在半睡半醒之际,她又不放弃的抬了两下腿,想着随便动动也是好的,可腰间一用力,就带起阵阵难言的酸涩滋味,引的她龇牙咧嘴,再不敢动上一下。
今后就只食补吧!就这么定了!
彻底放弃了强身健体的打算,沈芙没了念想,便再也支撑不住袭来的睡意,慢慢闭上了眼睛,只在迷迷糊糊间想了一下季怀旬。
也不知夫君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
“什么,一会皇长孙会来这处?”
齐鲁文急巴巴的冲进书房,揪着石淼问了入宫的事情,听闻没出什么事整颗心才安定下来。但知晓等会季怀旬召了身边亲近之人来书房见面,他又开始心惊胆战,一个劲的要逃离。
眼疾手快的抓紧了他,石淼扶额,无奈道:“怎么了,你做错了事,规规矩矩的认个错也就过去了,还能一辈子逃着不见皇长孙?”
“见......当然要见......”齐鲁文哭丧着脸,“可不是现在见啊!”
那天季怀旬怒火滔天,知道他要对沈芙下手几乎要起了杀心,“我做错了事,但也更知道负荆请罪都不能言明我的愧意。如今皇长孙余怒未消,我该躲得远远的,又怎么能杵在他面前添堵?”
石淼还没来得及说话,房梁上躲了许久的人却再也憋不住,陡然笑出了声。
“呦,没想到如今连一个土匪也会搞这些文绉绉的虚名堂了,”那人虽然藏身在暗处,行事作风却十分肆意,半点没有要遮掩自己的意思,“怪不得我总看不你们不顺眼,如今算是找到缘由了。”
那人“啧”了一声,摇着头纵身跳下,像只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佩服,学不来啊学不来。”
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大活人,这人还与他们颇有些龌龊。石铭和齐鲁文被他惊了一跳,面色皆是紧绷着的,如临大敌,异口同声地质问他:“你怎么在这?来这多久了?又听到些什么?有什么目的?”
齐鲁文甚至悄悄往门口挪了挪脚,试图堵住那人的出路。
“石缅,虽然你是我亲弟,”石淼不放过面前人脸上出现的任何一抹神色,威胁道,“但你若在这种事情上动不该动的心思,我绝不放过你。”
被叫做“石缅”的男子邪邪一笑,半阴不阳的挑衅他:“就凭你那点手段?别说笑了。”
哼!石淼没再像往常那样低头露怯,反而十分骄傲的挺了挺胸:“以前确实事事被你压去一头,但近几年我在京城如鱼得水,可未必比不过你。你忘了?城西那一片店铺,店主们刚开始纷纷叫价,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没费多少功夫便尽数被我拿下。”
“可别以为我不知道,”石淼得意洋洋,“你那时也想要那一片地,可最后却连一杯羹都没分着。”
见石缅呆呆的看着他,似乎有些难堪,脸都涨得有些红,石淼疑心自己说话说的太过了,有些不忍心的安慰道:“但此前你做得也挺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再也憋不住,石缅用手指着他,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会吧?不会真有人以为他能拿下城西那片地是他自己的本事吧?要不是......”
抹了眼角的泪水,石缅没有往下说,还是笑。
“省省力气吧,别笑背过去,孤家寡人的可没人给你收尸。”齐鲁文被石缅笑得汗毛直竖,脑壳都有点隐隐作痛,忍不住骂了他一句。
齐鲁文不待见石缅,是因为石缅和他们不同,浑身上下都没半点正经人的样子。不光人不是正道上的人,他做生意的手段也同样毒辣非常,无论什么雇主什么生意,只要钱给的到位,都好说。
石家能成为京城首富,石缅功不可没,但石铭见不得他走上歪路,不免念叨和约束他。实在烦了,石缅一气之下就离了石家,孤身闯荡江湖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却一点也没变,说话和神情还是这样惹人厌烦。
“你见过这个混蛋对谁假以辞色过?”
齐鲁文低声对着石淼说道,“他定然是想引你生气,才好偷溜出去,我们可不能中了他的计策。”
长兄如父,石淼却是了解石缅的,从自家弟弟的话里听出了点苗头。他冲齐鲁文摇了摇头,接着追问道:“你刚才说,要不是什么?”
石缅笑得更放肆:“你竟不知道?”
屋内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的两人将全身心都放在石缅身上,没注意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季怀旬已经来到了门外。
察觉到门后有人在推门,齐鲁文下意识伸手要用全力去挡,但等他从缝隙中看清楚了来人的面貌,心头咯噔一声,手下的力道也转了方向,划过门框狠狠捶向自己的大腿。
手背蹭去了一层皮,齐鲁文偷摸着抽了口气,翻身麻溜的滚到一边,给季怀旬让路,又磕磕巴巴的叫了声:“皇长孙......”
季怀旬面上瞧不出喜怒,扫过他渗血的手背,脚下不停,只是道:“小心。”
听到这话,齐鲁文红了眼,一颗心霎时落地。
这边,石淼还被他这个皮惯了的弟弟七上八下的吊着胃口。他没等到答案,倒是见石缅收了玩世不恭的笑,向来站不直的腰背破天荒挺的笔直,而后又弯了下去,对着季怀旬行礼。
石淼和齐鲁文齐齐被惊讶的张大嘴巴,足足能塞入两个大鸡蛋。
“城南疫情基本已经安定,”石缅躬身,道,“我此前按照公子的吩咐,把筱粉交与藏灵寺的元安主持手中,不过几日,就有对症的药方被送到我手中,我不敢耽搁,立刻收购城南所有的医馆,并借此将这药方无声无息的散发了出去。”
顿了顿,石缅面露忧色:“可惜这筱粉的毒性实在太强,公子吩咐我监视的那几位大人的病症又拖了太久,恐怕得歇上个月余,会不会因此耽误大事?”
手指轻轻叩在身侧,季怀旬垂着眼,掩住眼中的思量,神色一派平静镇定。
见他不说话,石缅偷眼去瞧,不自觉将自己的胆子提了起来。好半晌,他才见季怀旬眼下的长睫颤了颤,似是终于从沉思中脱出身。
“我捏着他们的把柄,确实存了利用的心思,”整个京城,守卫最薄弱的就是城南入口,季怀旬本意是想借着他们弱点,给将士们的入京寻个方便。想到什么,他淡淡道,“可是这个时候却用不上了。”
石缅一惊:“公子何出此言?”
季怀旬用人不疑,所以不会将自己的身份不会瞒着石缅。那这人又在发生神经,放着“皇长孙”这样尊贵的名号不喊,偏偏要唤喊什么“公子”。
石淼听着难受,但他连他们说的话都听不懂,根本插不了话,只能抓心挠肺的忍着。
快要憋不住的时候,他就掐身边人一把。
站在石淼身边的齐鲁文:“......?”
他好端端站在原地,还什么都没做,这个人就已经莫名其妙掐了他好几次了,什么毛病。
当石淼的手再次掐过来的时候,齐鲁文被他惹得浑身发毛,一手敏弱隔开偷袭的利爪,另一手对准他的脑壳子就要拍下去。
瞥见季怀旬冷着脸看过来的目光,齐鲁文手下力道顿收,柔柔的落在石淼头上,到嘴的“你他妈是不是想挨一顿揍”也硬生生改成了——
“石兄,你是不是哪里痒呀?”
“不然,我帮你拍拍?”
石淼回过神,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移开眼,季怀旬对着石缅沉声道:“朝庭也知道这病症一时半会不能好全,所以打算派秋试入选的新官前去任职,先解燃眉之急。”
“太医院不是还没研制出药方么?”石缅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神情愤愤,“公子日夜记挂着城南那处的百姓,不光寻来神医,还亲自以身犯险,而他们坐在高堂之上,束手无策不说,竟还敢将好好的人送去疫病之地?怎么,寒门学子的命就不是命?”
不知民忧者,不配在其位。石缅看着季怀旬,满心满眼皆是敬佩。
天下之主,应当是公子这般的人。
就在石缅正在微微愣神的时候,他听到季怀旬出声吩咐他:“你今夜多配几份药,连带着药方一并包起,送去京淮巷最里边的第五户人家中。”
季怀旬走到桌边,修长的手执笔写了些什么,又折好递给石缅,声音沉沉,叫人蓦然安心:“那处很好分辨,其外挂了两盏截然不同的灯笼。你不用进到主屋,只需轻叩五下门扉,就会有人来开门。到时,你便将我的纸条连着药包一同交到他手上。”
石缅自然应声,又问:“那处的主人叫什么?”
听了石缅的问话,季怀旬略一思索,答:“他姓曹名扬,虽然这几年来他一直以化名示人,但你只管唤他的本名就好。”
道了一声“是”,石缅跃出窗外,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季怀旬忆起往事,也不得不叹息缘分的奇妙。
昕德太子的亲侍曹庙冒着战火将他送到石家,回宫陪主殉身之前,曾对着他说:“臣这一生跟着太子无怨无悔,只是挂念着在宫外的妻儿,若皇长孙明日能去京淮巷替我传一句话,臣更是感激不尽。”
季怀旬当时年幼,经历了那样一场浩劫,虽然含泪应下,但当夜就大病了一场,等他清醒后再派人去寻,那处早就人去楼空。
有一日他奔波劳累后,依旧去与沈芙初遇的茶楼歇息片刻,没见着她如画的笑颜,倒遇到了一位落魄的青年男子,腰间挂着的正是曹庙的令牌。
多年的憾事竟这样阴差阳错的解开了。
季怀旬嘴边展了浅浅的笑意。
救过他,又解了他的心结......
沈芙可真是他命中的贵人。
齐鲁文躲在一边,虽然已经明白季怀旬早有了计划,但呆站着也不是他的作风,便鼓起勇气问:“皇长孙此时还有什么需要臣去做的?或者原先打算亲自做的事情,臣也可以替皇长孙分忧解难。”
石淼也两眼亮晶晶的凑过来,拼命点头。
季怀旬整理好桌面上散乱的纸张,又将笔尖未干的狼毫笔悬挂好:“新官前去城南之前,种种事宜赶紧赶慢也需上一个月余,在此期间,你们能管好分内之事就好,不另外给我添事便是帮忙了。”
想起之前零零碎碎闯下的失误,两个半身入土的老头脸色顿红,低着头默不作声。
“至于我要亲自去做的事情——”
齐鲁文和石淼暗淡的眼神又亮了起来。
“自然还是由我亲自去做,谁都代替不得。”季怀旬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们一眼,转身朝着后院走去。院中月光清凉,他的声音乘着凉意远远传来,却带了暖意,“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
屋内烛火虽然还亮着,床上的人却已然熟睡。
季怀旬解了外袍,轻手轻脚的躺在沈芙身旁,抬手挥灭一旁的火光,摸着黑揽紧枕边人,又亲了亲她的额头,这才闭上眼睛。
可需要筹谋的事情太多,季怀旬虽然闭着眼,脑中却还在想着计划,太阳穴也开始疼起来。
季怀旬的眉头刚刚皱起,沈芙像是感应到他的情绪一样,在睡梦中翻身正对着季怀旬,卖力往他怀中拱了拱,纤细的手臂也抱上他的腰。
闹腾到这个地步还嫌不够,沈芙又红扑扑的脸蛋半仰起,在他的下颌处蹭来蹭去。
这样奇怪的睡癖他倒是第一次见,季怀旬失笑,抱着沈芙的手臂越收越紧。也是奇怪,被她这么一闹腾,他心中的压抑倏然消失无踪,“突突”作疼的太阳穴也安稳下来,闭了眼睡了个好梦。
沈芙这一夜却睡得很不好,稀奇古怪的梦一个接着一个,甚至还梦到了前世的景象。
醒来后,她几乎有些憔悴。
春芽正在准备洗漱的东西,见她揉着头坐起来,赶忙放了手上的东西迎上去:“小姐。”
沈芙点头,伸手探了探旁边的被铺,是冷的。她不禁有些奇怪:“诶?昨夜夫君却没有回来吗?怎么都不见他的身影。”
“姑爷昨日回来的晚,今早又早早出去了,”春芽傻笑,意有所指,“还让我不要吵扰小姐休息。”
还是在平常,沈芙肯定回春芽一个甜蜜的笑,但她眼下仍然沉浸在昨夜接连的噩梦里无法自拔,只顾着保住自己的小命,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想别的。
“今早让厨房做的补汤呢?”沈芙急切道,“快快快,端来给我喝上一口。”
春芽看着她,神色有些古怪,但还是依言去了趟厨房。
将春芽端来的补汤一口喝了个干净,沈芙苍白的唇面上才有些许血色,狂跳的心也渐渐平静。她担心自己像前世一样患上怪病,可此时除却多吃点好的养身子,沈芙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
一抬头,沈芙就发现春芽的眼神不太对。
将刚刚春芽的话又想了一遍,沈芙了然。
春芽这样的眼神,定然是在谴责自己受了夫君的关怀爱护,没有半点感动不说,甚至还置之不理。
轻咳一声,沈芙颇为不自然的道:“那这样,你吩咐厨房一声,留一碗补汤,等夫君回来了我亲自温给他喝,也给他补补身子。”
春芽的神色更怪异了。
“去呀!”沈芙催促她。
春芽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又去了一趟厨房。但回来之后,春芽整张脸红的都有些发紫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小姐,你知不知道风言风雨都快顶破石家的天了!”
沈芙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摆摆手:“罢了就任他们说吧,你若是嫁人了也会知道,这不过是夫妻间正常的事情,变不出花样,他们趁这兴头说几天,之后也就没新鲜感了。”
“怎么会变不出花样!”春芽急了。
“我每去一趟厨房,这谣言会因此变上一变。”
沈芙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喝着茶水漱口,闻言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这和你去厨房又什么关系?”
春芽的脸简直要红炸了,鼓足勇气将心一横,连眼睛都闭上了。“昨天还算好,只是说你和姑爷在房|事上不知节制。可今日我端补药回房的时候,前脚刚踏出门,后脚那些话就变成了‘姑爷太过孟浪,使得少夫人不喝补药下不来床’。但这都算好了——”
“刚刚......”
沈芙按道不妙:“刚刚又变成什么了?”
“刚刚他们听说要给姑爷留补药,那谣言一转,竟变成了姑爷因为夜夜放肆,不甚伤了家身......不......不......不举了!”
没忍住,沈芙一口水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