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息玄站在窗户旁, 见到楼下前来赴约的楼西胧,才掩上半扇窗户坐了下来。
在楼下接迎楼西胧的小二, 一路将他带来了二楼的雅间,“公子,请——”
楼西胧进了雅间,小二便带上门退了下去。
坐在桌前的赵息玄起身,“四皇子。”
“赵大人请我前来所为何事?”
“臣是想请四皇子出宫暂避一段时间。”赵息玄对楼西胧倒是十成十的真心,往日他在高贵妃面前说话,时常模棱两可, 隐喻暗指,目的就是为自己留足退路,但在楼西胧面前却格外坦诚, “四皇子不在朝堂或许不知,如今朝堂之上两个党派相争不下,后宫安宁,也只是一时。”
“你是说太子跟三皇子?”
赵息玄点了点头。
楼西胧自然是相信他的,赵息玄身在朝堂,对朝局变幻自然比他更灵敏的多,现在他都觉得太子与三皇子必有一争,那他又哪里能继续自欺欺人,觉得上一世的兄弟相残不会重演呢。
“朝中局势不明, 皇后与高贵妃皆在层层设伏。”见楼西胧沉默不语, 担心他安危的赵息玄索性将一切都挑明了, “臣斗胆——当年先皇正是靠翟将军率兵进宫, 诛杀发动宫变的二皇子才坐稳的王位,四皇子又怎么知道,先帝之事后人不会效仿?”
“息玄已为四皇子在京城外安排了一处避祸的居所, 若四皇子相信息玄——”赵息玄说的急,生怕楼西胧不愿相信他的真心似的。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听得楼西胧的话,赵息玄心中一喜,“那我现在就去安排。”
楼西胧伸手捉住他的袖口,“我不走。”看赵息玄猝然蹙起的眉目,楼西胧心里也是苦笑,这一世他改变了太多,父皇已经亡故,若太子与三皇子再如上一世同室操戈的结局一样,还有谁能安定朝局呢。
“西胧——”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觉得自己枉费了赵息玄一片真心的楼西胧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掌,“只太子与三皇子都是我的至亲,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刀剑相向。”
赵息玄是理解不了那样的天真的,可是楼西胧与他交握的手,又让他想起了在青州时与自己相遇的楼西胧。他一变再变,眼前人却好似从未变过。
“父皇驾崩了,可能平定天下的翟将军还在边陲。如果他们真的敢做出手足相残的事,翟将军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边陲离京城又何止千里。
哪怕此刻出发,也是来不及了。
可赵息玄知道楼西胧是心意已决,自己说再多也是枉费,他只能看着眼前人,在心里叹一口气。
……
布菜的宫女先将精巧的盘碟一样一样的摆放出来,而后用银制的筷子在菜品上各沾一点,都检查无恙后才对高贵妃道,“娘娘,可以用了。”
高贵妃接过旁边伺候的宫女递来的象牙箸,伸向最近的盘碟中的一个脆嫩菜心——她自打进宫的那一天开始便这样谨慎用膳。皇后蛇蝎心肠,她早已领略过了,近来又是对方欲除她而后快的时刻,她除了每日让人试毒之外,当天吃的菜色也是从御膳房里的百种菜品里挑出来的。即便皇后有心要下毒,也不能蠢到几百样菜品里一样的投毒。
“午膳怎么会有青梅羹?”高贵妃看到了盘碟中放着的一个炖盅。
她贴身的宫女答道,“奴婢昨日见娘娘用过后很是喜欢,便吩咐厨房今天午膳又原样做了一盅。”
高贵妃眼睛一抬,试毒的宫女便又捡起银筷按进去一试。
无毒。
高贵妃似乎放下了戒备似的,又去尝了其他的菜色。
“娘娘要尝一尝吗?”眼见着高贵妃就要搁,贴身宫女似乎急于献媚一样的道。
“那就尝尝吧。”
在她吃完一口以绣帕拭口时,身旁贴身的宫女拿起一个瓷白的炖盅,将盅里已经试过毒的青梅羹倒进碗中。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高贵妃却生了疑,让宫女拿起银筷又试了一次毒。这一次,银筷尖端泛出乌色来。
那贴身宫女一下面色苍白,跪倒在了地上。
“好精妙的毒啊,一样抹在盅里,一样抹在碗里,混在一起才是剧毒。”被亲近之人投毒,高贵妃脸上倒是没有多少的悲色,“你跟了本宫也有六七年了吧,想不到竟也还会受皇后收买。”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高贵妃没有手下留情,她将青梅羹倒出来混成一碗,绞到筷子一半都泛出乌色才命人强掰开宫女的嘴巴,将这一碗剧毒的青梅羹灌了进去,片刻后,宫女呕血不止倒在了地上。
“拖下去吧。”做完这一切,高贵妃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
宫女被拖了下去,被她吐出的血污了的地毯,也叫马上进来的宫人换掉了。高贵妃没有看身旁那些噤若寒蝉的宫人一眼,起身离开了座位。
午膳被人暗中投毒一事,高贵妃很快召来赵息玄跟他说了,赵息玄沉吟片刻,道,“皇后这般心急,应是知道了殿前都指挥使被娘娘拉拢的消息。”
高贵妃坐在贵妃榻上,玩自己手腕上的细镯。
“娘娘这些日子还是小心些,身旁的宫人,也不要尽信。”
“我要是信过他人,怕是早在入宫时都叫皇后扒皮拆骨了。”高贵妃放下镯子坐起来,挂在皓腕上的细镯,与滑到手臂上的那个镯子碰了一下,叮当一声,碎玉一般,“只她这样也太心急了——都已经将眼目在我身边安插了这么些年,却非要在此时露出马脚。”
“这正是说明,皇后乱了阵脚。”
高贵妃嘴唇弯了弯,“她也会乱了阵脚?我还以为到此时她都成竹在胸呢。”
看出了高贵妃颇为高兴,赵息玄便不再言语了。
“不过,她这毒既然下了,本宫不利用岂不是太可惜了?索性就这么将计就计,装作中毒的样子。也免了以后去她宫里请安。”
眼下拖延越久对高贵妃就越有利。
毕竟翟将军的独子翟临与三皇子最为要好。而这宫里统率禁军的殿前都指挥使,也被高贵妃强拉上了同一条船。太子遵从祖制,守灵之期不到不能离开宗祠,皇后一个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朝堂上的事,就烦请赵大人帮我盯着了。”
赵息玄答应一声,行了礼退出了宫殿。只他刚走出去没多久,就与听闻高贵妃中毒急急赶回来的三皇子与翟临相撞,他停下脚步,看与他擦肩而过的三皇子被高贵妃安排的宫人挡在了宫门外。
“三皇子,娘娘还在受御医诊治,还请留步!”
三皇子面色不佳,翟临也是眉头紧蹙。
眼前一幕,似乎对他们再有利不过——与三皇子交好的翟临,得知与太子相争的三皇子的生母被皇后暗中下毒谋害之后,会在翟将军还朝后如何对他说呢?只消将翟将军心中的天平,稍稍拨动一毫——
这样一看,似乎都是对三皇子有利的。可就是这般顺遂,让历来谨慎的赵息玄心中生出了一股怪异的感觉。可等他细细思量,又寻不到阴谋的端倪。
……
将后宫之中的风言风语传到皇后耳中的宫人悄悄退开到一旁。
一直闭着双目的皇后睁开了双眼。
“娘娘,现在宫中都是您下毒谋害高贵妃的消息。高贵妃又称病不出——”这些事对如今的皇后而言都不利的很。只皇后神色仍旧是云淡风轻。
“都是那蠢材,娘娘为了让她博得高贵妃信任,都没有让她打探过什么,唯一让她办的事,竟还是办砸了。”宫女说的那个蠢材,自然就是那个对高贵妃下毒不成的宫女。
“下去吧。”
宫女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站在床帐外,看着只是东宫里一个普通宫人的女子上前,眉目沉静的跪在了皇后面前,“娘娘,人已经带进宫了。”
“嗯。”
跪在地上的宫女虽然穿着低阶宫女的衣裳,也鲜少跟随在皇后身旁,然其气度,却不像是普通的宫女那般。
“一切都按计划去做。”
“是。”
宫女下去之后,坐在床帐中的皇后慢慢自床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来——她从前面对趾高气昂的高贵妃,曾设想过将她美艳的脸皮活活剐下来的那一天。只这么多年过去,这因嫉妒而起的恨意,也因为嫉妒的消亡而变的模糊不清。
匕首缓缓的拔了出来,刀锋映照着皇后的眉目。
就如高贵妃所说,她的确从自己的手上完完整整的夺走了那个男人,甚至让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还在为她们母子的安危举棋不定,不惜违背自己的诺言。
“那就帮你们生同衾,死同椁。”戴着嵌满宝石甲套的指甲轻轻叩了一下刀锋,清脆的一声。
正在此时,宫门口的宫人欠身禀报,“娘娘,四皇子求见。”
皇后不动声色收好匕首,“让他进来。”自被她赶去边陲一次之后,西胧就似乎有些怕她了,从前经常来她这里请安,如今来也是有太子陪伴,还是远远的外面,请个安就走了。
楼西胧自宫殿外走了进来,在皇后面前行了跪拜礼,“儿臣见过母后。”
皇后没有像从前那样让他起来,只这样静静的看着跪在面前的楼西胧。
“母后,儿臣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楼西胧抬起头来。
“说罢。”
“儿臣想求母后,太子登基之后,放高贵妃和三皇兄一条生路。”楼西胧是真的敬慕皇后,所以才会从边陲回来后,一直试图缓和太子与皇后的关系。哪怕他已经从沈落葵那里窥见了皇后凶狠的一面,也不曾真的恨过她,怕过她。
皇后看着楼西胧,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而后她站起身想要离开,跪在地上的楼西胧一下捉住了她的手。
“母后,您非要看到兄弟相残,不死不休吗。”
“父皇并非难以决断,只是父皇不想让历经过的同室操戈再重演一遍!父皇一直都知道太子是个明君,他只是——”只是不想在太子登基之后,太子受皇后挑唆,将其他兄弟赶尽杀绝。
皇后知道他没有说完的话,她低下头,看着牵着她袖子的楼西胧。算是被她看着长大的楼西胧眼中含泪,牵着她的手也在切切发抖。她确实该觉得眼前人懦弱跟天真,但这偌大的王宫,数不清的明争暗斗,眼前人何以能在此时望着她的眼睛还没有一丝丝的怨恨跟恐惧呢。
“母后……”眼中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楼西胧用额头抵着皇后的手背。
感到手背上温热流淌的皇后弯下腰,托起楼西胧的下颌,叹一口气,为他擦掉了脸上的眼泪,“西胧。”看着眼中还蒙着薄薄一层泪意的双目,皇后心中也生出几分怜爱来,“众多兄弟之中,我也只能容你呆在太子身旁。”心如铁石般冷硬之后,瞧见了天真的孩子,即便这天真是愚蠢,她也会觉得是这世间还有美好之物的证明,“你要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母后能容你,却不能再容第二个人。”温柔说完这一句之后,皇后便推开楼西胧牵着她袖子的手,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