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送了晚膳过来, 提着一个竹篓,竹篓里摆着三个小碟, 一碟香菇芽菜,一碟清炒芦蒿,一碗莼菜羹,赵息玄看的直皱眉,“四皇子就吃这些吗?”
“才来时吃不惯,习惯了,就也还好。”
赵息玄心疼的很, 伸手摸了一下碟子,已经只是温热了,“这菜都凉了, 实在不宜入口——还请四皇子稍等片刻。”
“来人——”
门外候命的下人探身待命。
“去问问饭菜做好了没有。”
“是。”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下人抬着一个半人高的七层竹编提篮走了进来,揭开第一层是酒酿清蒸鸭子喝什锦蜜汤,揭开第二层是梅花豆腐并螃蟹小饺儿,依次打开,汤水饭菜一应俱全。
赵息玄摸了一下盘沿,见是烫的才双手将筷子递给楼西胧,“四皇子先尝尝,若有不合胃口的, 我再让他们撤下去重做。”
楼西胧在翠微宫里都没有这样奢侈过, 只他也确实很久没有沾过荤腥, 尝了一口之后果然十分喜欢, 对站在门口一直没有做声的林明霁道,“明霁,你也坐下吧。”
林明霁这才动作。
赵息玄站在楼西胧身后, 他本就玲珑圆滑,口舌厉害非常,几下就又引走了楼西胧的注意,楼西胧对他印象又颇佳,即便念着林明霁,与赵息玄说话时也不免会冷落一旁的林明霁。
“这道菜味道如何?”
看到楼西胧的注意又移到林明霁身上,赵息玄也顺势拿了一双筷子,为林明霁夹菜,在林明霁张口回答前抢白道,“林兄,快尝尝这清炒笋丝,我记得从前与你一起读书时,你对这笋丝偏爱的很。”
林明霁低头咀嚼。
“这么久不见,林兄还是风采依旧的名士,我却混迹朝堂,成了个俗人。”
“对了,之前林兄执意要辞官还乡,我还惋惜的很——没想到四皇子慧眼识珠,竟将你拦了下来。”
“到底是林兄啊。”
这话听的林明霁如鲠在喉,偏偏这话里的刺只是对着他,楼西胧半点都听不出。
服侍着楼西胧用罢晚膳,赵息玄便告辞了,“天色已晚,下官就先告辞了。”
“我送你出去罢。”楼西胧客气起身。
等二人走后,坐在桌前的林明霁才将手中攥紧的筷子放下。
君子之交怕的便是小人献媚,赵息玄可不就是那个小人吗。
……
送赵息玄走到别院门口的楼西胧,见赵息玄站定后,将左右遣开,就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果然,赵息玄压低声音开口,“还请四皇子随我来。”
楼西胧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去了墙角的僻静处。
“是太子让你带话给我?”
赵息玄点头,“正是。”其实太子要他带的话并不算什么隐秘,他之所以要移步到这里——正是天色已晚,别院门口暮色昏沉,看不清心心念念的人的相貌。此处墙角夕阳余晖倾洒,正便宜他一睹芳容,以慰相思,“太子说,您已离宫半载,该回宫去了。”赵息玄所说,虽然与太子的话意思相近,只一个听来温情脉脉,一个听了冷凝疏远,“四皇子,太子召您回宫,您已经抗过一次旨了,这次若再这般,只怕会惹怒了太子……”
楼西胧垂下眼睫。
他与太子确有情谊不假,可这情谊又能维系多久呢。也许正如赵息玄所说,他如今还是不要违逆太子的好。
“我跟你回宫。”
看出楼西胧的消沉,不着痕迹挑拨了二人关系的赵息玄,转眼间又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上,“四皇子,息玄能有如今,多亏了您的提携——回宫之后您若有什么差遣,息玄万死不辞。”
楼西胧果然被他的话打动,“多谢了。”
他本就生的优柔俊秀,来了边陲之后,虽没有了从前养尊处优时的胜雪肌肤,却也体态风流了许多。云霞中漏出的余晖,斜斜照在他的脸上,照的这一张美人面灿烂若春花,这春花恨不能要一直开到赵息玄的心里去才罢休。
赵息玄情难自己的走进一步,恨不能抬手去丈量丈量面前美人纤细的腰身。
只他还是不敢。
到底是不敢。
面前的人是堂堂皇子,他不过是个靠着科举,靠着巴结宫妃才爬上来的小小文臣。
“息玄告退。”
送走了赵息玄之后,回到院子里的楼西胧独自站在别院中,看着挂在屋檐下在渐起的夜风中摇曳的‘铎’。他此刻的心就如这摇摆不定的铎一般。
他改变了既定的事,翟将军与守城皆无恙,往后会如何,连他自己都看不清了。
……
操练场上,坐在地上的翟临跺了跺冻僵的脚,看着还坐在地上的宋案,扬声道,“宋哥,你看看我枪法可有精进。”话音刚落,他就从旁边的武器架上抽出一把银枪,一拨一划间尘土飞扬。他昂首一笑,手抓枪身往前一挥,破空声响起。
少年身姿清越,枪出如龙,等到一套枪法耍完,不过也只是额头微微出了层薄汗。
“怎么样?”
“尚可。”
宋案的评价令翟临颇有几分得意,他枪法就是宋案传授的,只进宫之后一直荒于练习,现在还能让宋案说出一句‘尚可’的评价,足以证明他的枪法较之从前没有退步多少。
将银枪插回武器架,翟临继续走到宋案身旁坐了下来。
只他坐没坐相,马上便仰躺着靠着手臂,看漫天亮的快要掉下来一样的星星。
“将军让你回京,你还要在这里赖到几时。”宋案坐在他的身旁,侧脸恰被昏暗的天光裁剪出凌厉的影子。
躺在地上的翟临闭上了眼睛,装出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
“你都去了京城,怎么还想着往回跑。”京城啊,那可是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安逸地方。
若是再往前几年,翟临肯定会用宫里规矩多,人人之间尔虞我诈来反驳,只他已经是个尝了愁滋味的少年,闻言也只是静静一笑。在夜风吹的他落发横过唇畔时,他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宋案也将他当作弟弟一般,见他没了从前的野放恣意,便知他在人人向往的京城也没有那么好过,“要喝酒吗?”
“你还藏了酒?”
宋案起身,半晌之后提着一个沾满泥土的陶罐回来。只这罐子看着虽然其貌不扬,扯下封口的塞子,浓烈酒香闻一口便要将人醉倒。
“这么好的酒不早拿出来。”哪个从军的不会喝酒?翟临还在穿开裆裤时,都能舔他爹的酒壶了。只在宫里却不能放开畅饮,如今终于是有了机会。
宋案将两个粗瓷大碗摆在地上,依次斟满,“这酒不是我的,是孙武埋的。”他说起来无波无澜,端起大碗一饮而尽后才继续道,“他说这酒是给他荣归故里后娶妻用的,埋了五年。”
“只他没等到娶妻,自己却已经战死沙场了。”
翟临神色一黯,却什么都没说,端起大碗也是一饮而尽。清亮酒液,沿着少年起伏的喉结流淌而下。
一轮月亮,满头星星,两个久别的好友一同在呼啸的寒风中喝的酩酊大醉。最后还是倒在地上被巡夜的士兵发现,才将两人送回了住处。
翟临醉酒之后,闹腾的很,回了住处扰的一圈人都没法睡觉,他自己喝醉了浑然不知,嚷嚷着‘再来再来’。与他相比,宋案喝醉之后就安静许多,躺在床上除了面色酡红一些,与平时休息时并无二致。
被吵的难以入眠的众人,索性围了过来。
“这两人喝了人家的婚酒,还醉成这样。”
“孙武泉下有知,要知道自己的酒被这么糟蹋,怕是会气的指着副将鼻子去骂。”
醉酒的宋案躺在床上,倒没有被泉下有知的孙武托梦来骂,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的女儿红是婚酒的缘故,梦里他真的穿着一身新郎官的衣服,被人推着往前走去。
“恭喜啊。”
“恭喜啊宋副将。”
他知道是梦,却醒不过来。
四个人抬着一个轿子从他的另一头走来,红艳艳的喜轿,落在他的面前。他掀开绣着鸳鸯的轿帘望进去,里面正坐着一个盖着盖头的新娘子。
肩膀忽然一沉——
是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宋副将喝醉了酒,怎么不声不响的?”
梦里他因为肩上一沉回过头去,身后正是神色得意的翟临,他张口道,“宋哥,这就是我在京城给你挑的夫人,你掀开盖头来看看喜不喜欢,喜欢就即刻拜堂,不喜欢我就叫人抬走了。”
宋案呵斥一声,“胡闹。”
在他四周的人听到他这一声都围了上来,“宋副将说了什么?”
“没听清。”
梦里的宋案,被翟临那小子按着肩膀,弯腰探进轿子里。他还未动作,翟临便像是等不及了那样替他将盖头掀开。
轿子里的‘新娘子’未施粉黛,与这荒唐梦里铺天盖地的红相比,显得有些寡淡。但就是这近在咫尺的细长柔秀眉目与肉粉色的唇,叫被按进花轿里的宋案呼吸一滞,自耳根霎时蔓延起一片红霞。
翟临追问,“要是不喜欢,我就叫人抬走了。”
宋案本就笨的口舌,一下子结巴起来,“喜……喜欢。”
面前的新娘为何未施粉黛,不过是因为他从未见过他红妆的模样。
……
晨光熹微,宿醉醒来的宋案起身坐了起来。身旁横七竖八的睡着几个被翟临闹腾了半宿,等他快天亮了安静后才终于睡下的人。
宋案起身欲下床榻,紧贴着皮肉的衣裳的布料的濡湿,叫他一下子僵住了。
昨夜风月美梦,刹时闯入脑海。他一下又羞又窘,扶住额头晃了起来。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怎么会……还与他入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