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马站在守城外的翟临, 环顾四下还未来得及清理的断兵碎甲,从城墙上一路流下来的血迹已经歪倒的旗帜可见这一战的艰辛。
眼眶登时就热了, 翟临仰头望上去,城墙上的守将也发现了他。
“此乃边陲守城,闲杂人等速速离去!”看来人孤身一人,城墙上的守将才没有张弓搭箭。
翟临仰起头,扯下腰牌亮出,守将看到腰牌后眉头一蹙,“你是何人, 怎么会有翟将军家令?!”
翟临报出身份,城墙上的人仔细核验之后才将紧闭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将他放了进来。
……
听得下人通传, 翟将军脸色一变,“那逆子!不好好呆在京城,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他一面骂一面起身。
翟临来的更快,翟将军刚刚起身,门就已经打开了。风尘仆仆,一脸倦容的翟临站在门口,这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眶泛红,看着可怜至极。
“爹——”到底是血浓于水, 翟临将父无碍, 几步上前将他紧紧抱住。
本来想好好教训他一顿的翟将军叹了口气, 威武面容显出几分难得的慈爱来, 但他嘴上仍是呵斥,“你来做什么?”
翟临额头抵在父亲宽阔的肩上,彼时京城已经是因为援军延误满城风雨, 他提心在口,夜不能寐。如今看着父亲平安,一时千言万语道不出口,只哽咽了两声。
翟将军一声叹息。
宋案此刻正报军务而来,看到突然出现的翟临微微一怔,还是翟临好面子,匆匆松开了手臂。
“将军。”宋案面色如常,“城中伤亡人数已经清点完毕。”
“拟一份名册,将他们名字户籍都记录在上上报朝廷,有父母亲眷的,除抚恤银两之外,还要责人亲自将尸骨送还。”
“是!”
等宋案走后,忙于军务的翟将军将翟临也轰走了。翟临出去之后,几步追上宋案,叫了一声,“宋哥。”宋案也是熟稔应和。
两人虽身份不同,却也因为少时玩在一处,情谊颇好。只后来翟临去了京城,宋案则仍然留在守城之中。
“许久未见,你倒是长高了许多。”城中危机刚刚解除,宋案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抬手拍了拍翟临的肩膀,宛若对一个亲近的后辈那般疼爱。
“宋哥还是没变。”
宋案虽然柔和了目光,嘴唇却还是习惯性的紧紧抿着。
“这几个月……”翟临还想问一问这几个月他们是怎么过的,宋案却不愿提及,“已经都过去了。”
“……”
两人正好从两个坐在地上的伤兵面前走过,翟临见他们伤势不重却坐在那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还是宋案看出他的疑惑解答道,“城中断粮已经几天了,为了节省体力,巡城士兵皆可随处而歇。”
“断粮?”翟临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宋案已经瘦了许多,脸颊都有些微微下陷。只他体格高大,刚才乍一看见他竟然没有发觉。
“城外已经退兵,过几日应该就有粮食送来了。”宋案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去。
翟临对宋案宛若兄长一般敬慕,从后面追过去,又与他说了会儿话,最后因为翟将军没有为他安排住所,他又是个随意的人,便央宋案要跟他住在一起。宋案带他回了住处,同住的士兵见到这个从前与他们玩闹在一起的小将军,一时也欢腾了许多。在这样难得的放松时光中,天色渐渐暗下,躺在床上的翟临枕头着手臂,同围坐在床榻边上的人讲京城里的见闻。
“听说那京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街道上拉着丝绸给贵人们挡风遮阳。”
“皇宫里的瓦片都是用琉璃做的。”
这些从贫瘠之地被翟将军征召而来的士兵,这辈子都没有得见一眼盛世的繁华。提及那里,语气中总是充满着无限的向往。
翟临闭着眼睛,弯着嘴唇静静听着,“那里千好万好,在我心里也比不上这里。”
“为什么?”
翟临睁开双眼,他虽然还是少年,却也算生了一颗通透的玲珑心。他父亲这样的豪杰,为守住太平呕心沥血,然而在那些藩王眼中,他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趁着皇上病重,扼住太子的工具。人人尔虞我诈,精心算计,即便坐拥天下财富与权势,却也不若这里一次胜仗之后,众人靠坐在一起喝酒吃肉。
“宋副将也到年纪了,翟将军都替他着急。”
“之前还说,让他回家说个媒,结了亲再回来。他非不走。”
“让小将军在京城给他说个媒也成啊。”
一旁对着烛火擦拭佩刀的宋案眉头一拧,躺在他床上的翟临霍地一下起身,爬到他身后,右手环住他的肩膀,“宋哥,你觉得怎么样?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物色物色。”
宋案肩膀一抬,拨开了翟临的手臂。
翟临本就脸皮厚,在从小相熟的玩伴面前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少年模样,他见宋案不理他,又从左边贴过去,“宋哥,我是诚心的。”
宋案将擦的发光的佩刀收回鞘中,眉浓眼深,“我从军时就说过,我这一生追随翟将军。”
“你是从军,又不是做和尚。”
宋案嘴笨,说不过这个伶牙俐齿的翟临,见他越说越来劲,索性起身走了出去。
“哎呀,小将军,你把人家说跑了!”
旁边有人起哄,翟临也大笑起来——他在宫中从不敢这样肆意大笑。
躲到外面的宋案仰头看着头顶冷冷的月光。低头时望着脚下的影子,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的确没有娶妻生子的意愿,他决定一身追随翟将军平叛拨乱,镇守边疆,他不知自己何时会死,死在哪里,若真的与人成亲,让嫁他的女子在他死后该如何?若没有留后,女子还可再嫁,可若有,孤儿寡母又是如何的艰辛。
屋檐下的冰都化了,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此时吹来一阵风,这风没有之前的凛冽,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梅香。
与那件衣服上的香气有几分相似。
宋案想到前日去找他,他与四皇子相拥相抱的场景——他真的是他想的那种人吗。听闻后宫男子都被净身,不能人道,生的像他这般体弱貌美的,或许会被四皇子视为玩物。
若他愿意留下来。
若能将他留下来。
房中的翟临见他久不进来,亲自出来请,“进去吧宋哥,我不提了,我不提了还不行吗。”他说时面上带着笑,不知宋案此时心有所属,柔肠郁结。
……
被阻隔多日的十万援军在雪化之后,终于姗姗来迟,不过虽然是姗姗来迟,带来的粮饷却终于解了守城多日的饥荒。
因为饿的太过,有些士兵吃了几人的饭量,最后无奈还是军医过来,一个一个替他们揉肠舒胃。
远在京城的赵息玄得知困城之危已解,且再三确认四皇子无碍后终于是放下了悬了几个月的心。他知道守城断粮,此次勉强支撑过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消息刚一送到京城,他就迫不及待入宫请旨。
如今战事刚歇,守城又有伤亡,朝中百官忖度皇后的意思,都不敢贸然出头。赵息玄主动入宫请旨前往边陲抚恤伤兵守将,正正中了他的心门。
“准了。”
“谢太子。”赵息玄也是个谨小慎微的小人,他知道自己同僚们此时在惧怕什么,只他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只想赶赴边陲去见楼西胧一面,解一解这么久以来的相思之苦。
“你去边陲办好了这些事之后,去见一见四皇子。”谈及楼西胧,楼曳影的语气便带了几分疼惜的柔情,措辞再三却还是说出句哀求一般的话,“就说我想他了,让他回来吧。”
赵息玄的目光晃动一下,他抬起头看了一下太子的脸色——这语气,当真是对幼弟的爱护?还是……他多疑了?
……
府门口的家丁看到赵息玄从宫里回来,堆着笑脸相迎,只赵息玄并不理会他,在他还在纳闷时,已经走进府邸里的赵息玄忽然回过头来,“去准备十口红木箱来。”
“大人,您这是要出远门吗?”
“让你去准备就去。”
“是,是。”
回来之后就进了库房的赵息玄在一众东西里挑挑拣拣,在他府中照顾他起居的尤氏闻讯而来。看他抱着一口红木箱子,一面喃喃自语着什么一面在上面翻找。
“大人?”尤氏刚走近几步,赵息玄猛然回身,让她又连连后退。
赵息玄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雪中春信——雪中春信。”赵息玄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一个封好的木盒。木盒上的封条正写着‘雪中春信’四个字。
这东西尤氏见过,她不知大人是从哪里听来的,将下面人巴结他送来的价值连城的红珊瑚玛瑙串珠换了这么一盒。
将东西放进红木箱之后,赵息玄又把一张红狐裘衣捧了出来——这也是别人献上来的奇珍。只已经过了寒冬腊月的天气,京城出了太阳,现在穿未免太厚重了些。拿着狐裘捏了又捏的赵玄玄拧眉思索,一面又自言自语,“也不知那里的雪化是没化,若是化了,回来路上下了马车污了靴子——对呀,要多备几双靴子。”
赵息玄将狐裘塞进红木箱之后,又踱步走到一个柜子旁边。上面摆了十来双做工精妙的靴子,只这 靴子的尺码,服侍赵息玄的尤氏一看就不衬他的脚。尤氏一时更是怔愣了。
大人做那么多不能穿的靴子放在这里做什么?
“薄衣裳也要带两件,万一路上热了——”赵息玄还在喃喃时,回头正撞上了尤氏。他此时才终于是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尤氏。
“大人,您这是?”
“我要去边陲一趟。”赵息玄匆匆答了一句就又去找别的东西了。
尤氏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您要去边陲,把要准备什么告诉下面的人,就有下人去做,何须劳累自己。”
“除了我,你们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要用什么。”赵息玄所言非虚,他入朝为官之后多次打探四皇子平常喜欢的东西,起居要用到的东西,可以说,除了伺候楼西胧的贴身宫人,只怕楼西胧的生母都没有他这样了解。
靴子是按楼西胧的尺码做的,狐裘也是。他想的深远,以后若有机会楼西胧出宫来了他府上,遇上风雨天,这不正显得他心细温柔吗。
这便是文人呀。
插不上手的尤氏只能在一旁杵着。
“去让厨房做些不太甜的糕点,酸一些,香一些,做成花花草草的样子。”赵息玄按照宫人描述的四皇子吃的最趁口的糕点描述道,只他说了一半又打住了,这么远带过去,就是糕点不坏,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算了,来不及了,把得月楼的厨子请来。”
“啊?”
“快去啊。”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