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将军见来人不是楼西胧, 正要说什么,林明霁已经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 “晚辈林明霁,见过翟将军。”
翟将军对这青年也有几分印象,倒也没有太过责怪, 只问一句,“四皇子呢?”
“四皇子昨夜忧心战局, 一夜未眠, 下午时又去照顾了病患, 实在劳形苦心——晚辈斗胆替他前来, 还请翟将军见谅。”林明霁说的诚恳, 翟将军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听他说完, 不由的叹息一声,“无妨, 让他好好歇息吧。这本不该劳烦他——哎。”此时翟将军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想不到四皇子竟是这样忧国恤民的人。
林明霁对面前这声名赫赫的百战名将也极是仰慕,此刻站在他面前,忍不住抬首看了一眼,翟将军此时正好无事, 也打量起面前这气度不凡的青年来——朝堂之上,似乎没有这么一号人。
“你不是朝中官员?”
“晚辈只是一介平民,此行也是在路上偶遇四皇子,得他提携才有机会到此目睹翟将军这样的英豪。”林明霁道。
“什么英豪,如今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罢了。”翟将军也是飒爽的人,见林明霁所说不似献媚夸耀, 眉眼间坦坦荡荡一派澄澈,对他不由得也多了几分喜欢,“后生气度不凡,绝不是常人啊。”抬手拍了拍林明霁的肩膀,“不知后生有没有从戎的心思,与我一起保家卫国。”
林明霁虽是文人,却被他说的心中激荡,然而理智却还是让他拒绝了,“多谢翟将军抬爱,从戎确可保家卫国,却不能平天下纷争。”
听出林明霁话中野心的翟将军又定定的看了他几眼。
面前的人年纪还很轻,然而却有种矫矫不群的气度,眉目温润,却又显出一种凌厉的风骨。
两人又谈几句,翟将军愈发觉得此子不是池中物,虽林明霁仍旧是一袭布衣,翟将军却还是对他以礼相待,还命人送他回了别院了。
……
林明霁回到别院时,别院里悄然一片,他轻轻推开门,正看到被宋案送回来的楼西胧,靠着手臂躺在床榻上。
因这样的季节没有蚊虫,帐子也就没有放下来。林明霁看他好梦酣然,终于是放了心,掩上门退了出去。他一向衣冠整洁,如今袖口血迹斑斑,手指也沾满青色的草药汁,他怕吵到了楼西胧,打水回了自己房间细细擦洗干净。等他泼水时,也是将铜盆一边抵在地上任水慢慢流淌。
洗完身上污秽,林明霁转身回房时又放不下楼西胧,鬼使神差的走到他房门口,推开房门又看了一眼。
寂寂黄昏。
如梦似幻的光,落在他的腮边,落在他从袖子中伸出的手臂上。
林明霁推开门,悄悄走进去,将宋案细心为楼西胧盖上的薄被拉起来了一些。他弯腰望着睡的正沉的楼西胧,嘴唇抿了抿,在即将要吻到楼西胧脸颊时止住了,只用指腹代替他的嘴唇,轻轻的在楼西胧的脸颊上摩了摩。
……
披坚执锐的士兵在场上操练,已经是严寒天气,每次刺出长矛时那一声呼哈,都可以看到从沉重头盔中升腾出一团白色的雾气。
楼西胧与林明霁走到这里时停下了脚步。
“翟将军果然训练有方——如今被围困已经一月有余,城中士气竟然还如此高昂。”林明霁今日穿一身烟青色的衣裳,胸前自右臂延伸,绣着一丛幽竹。
楼西胧举目远眺,看着前面负责操练他们的人正是宋案。
“援兵应该会在下雪之前到来。”林明霁一直算着时间。
楼西胧喃喃自语一般,“也许……不会这么早。”
林明霁所说的还是信使一来一回,调遣兵丁集结来此的时间,他听到楼西胧所说的这句话,不由得怔怔看向他。
“快点快点——”身后传来催促。
楼西胧回过头,看着伙头军模样的人扛着一袋一袋的大米往东厨走去。这是修建在城中的粮仓里的米,被困一个月,不得不开启了粮仓。
粮仓中的米也不多,大概能吃一个半月。
城中所有的守军都觉得援兵会在下雪之前到来,会在粮仓里的米吃完之前到来。只有楼西胧知道,他们要捱到明年的春季过去。
这还只是开始。
到时满城饿殍,战马一匹一匹饿死,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吃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楼西胧光想到这个场景就觉得压抑,他伸手捉住林明霁的袖子,“回去吧。”
“嗯。”等二人转身离开时,刚刚结束操练向他们而来的宋案也顿住了脚步。沉重的头盔压在身上,宋案双手将头盔摘下,发烫的皮肤上,热汗滚滚而下。他喘息两声,终于是收回了目光,“休息片刻,然后接着操练。”
“是!”
……
手掌重重的落在面前的御案上,力道之大,让放在上面的笔架都震动了几下。
“好大的胆子!将他在蜀地封王,他就真的把自己当王了不成!”楼曳影牙关紧咬,眼中也泛起血丝,“拦阻十万援军——他不知军情如火,不知十万火急?!”
手中奏折重重的摔在地上,上面冠冕堂皇的说辞,他已经不想再看。
“来人——来人——传圣旨,让他即刻放行,若延误了战情,我让他全族来偿!”作为太子,他本来不该这么失态的,只万里之外的边陲守城中,除了两万人的性命,还有他的皇弟。
“太子息怒!太子息怒!”身旁的近侍连忙跪了下来。
“还不快去!”
“……”近侍低着头,只知道发抖。
“我自己去拿玉玺!”楼曳影此刻也终于想起,自己如今还只是代政的太子,他可以代掌朝中政务,却无法管那些拥有自己封地,代代世袭的王侯。
眼看着楼曳影就要离开,跪在地上的近侍双手合抱住他的腿,“太子——太子——”
楼曳影被他绊的寸步难行。
“圣上垂危,如今当务之急是稳固朝纲。你贸然下了旨意,藩王若抗旨不遵,您在朝中威信又该如何树立?”
“你是说,我奈他不得?”
抱着他腿的近侍沉默了下来。
就在二人纠缠时,皇后驾临。她还是那副尊崇端庄的模样,进到御书房,先捡起地上被太子扔掉的奏折,看完之后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抱着太子的腿的近侍,“下去吧。”
“是。”一直拦阻太子的近侍站起身来,退到了一旁。
皇后是楼曳影生母,怎么会不知他这么愤怒的缘由,只为君者,切忌情绪外露,“你是太子,以后是皇后——一国之君,岂能像你现在这般意气用事。”
母子之间本来就已经因为上次的事生了嫌隙,楼曳影自然听不进去她现在说的话,“意气用事?二十万蛮夷进犯,守城却只有两万人——父皇调遣了十万的精兵,却都被拦阻在了蜀地——两万人的命,还是意气用事吗?”
皇后目光沉静。
楼曳影已然察觉到皇后心中的冷酷,他从前只觉得皇后对他严苛些,此时却越来越不敢看清她了。
“站住。”看到太子要走,皇后终于开口。
楼曳影站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当务之急是稳固朝纲,你父皇病重,唯有你能胜此重任。”皇后背对着太子,二人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这蜀地此举,也不过是试探你这个太子有没有做一国之君的能力。”
楼曳影许久之后才终于发出一声冷笑,“母后。”
“原来你的心竟然这样冷酷。”
皇后眼睫微垂,“我早就教过你了。”
楼曳影摇头,“我以为你教我的冷血无情,是对乱臣贼子,却不知道,原来我要对我的弟弟都冷血无情。”他回首看向皇后,戴着凤钗,满头珠翠的皇后脊背仍然挺的笔直。
“如果这样才能做皇帝,我宁可让给楼凤城。”
“啪!”
重重的一巴掌打的楼曳影偏过头去。回过身来的皇后仍旧端着仪态,只有鬓发间微微颤动的凤首显示出刚刚那一巴掌的确是她打的。
“若不能稳定朝局,边陲是外患,藩王就是内忧。你知不知道。”每个字都几乎是皇后从牙齿中挤出来的,等她说完这一句,看着楼曳影脸颊上渐渐凸显出来的掌印,忽然又生出些后悔来。可她不会让自己后悔,“你将皇位拱手相让,到时哪怕楼西胧平安从边陲回来——他会感激你吗?不,他只会恨你,恨你让了皇位,恨你让他失了依靠,此后只能仰人鼻息。”
“……”
“好好想想吧。”说完这句话,皇后便径自从楼曳影身旁走了过去。
……
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的楼西胧忽然觉得脸颊落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他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在他还在困惑时,身旁守城的士兵忽然道,“下雪了。”
下雪了?
抬起头,前面还是绵延的荒漠,楼西胧仰起头,在呼啸的寒风中看到了簌簌落下的雪花。
真的下雪了。
“喂——你站在上面干什么?”宋案前来接替城中巡逻的士兵时,冷不丁看到了站在城墙上的楼西胧。楼西胧因为他的呼喊,扶着城墙上冰冷的砖块望了下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迷了宋案的眼睛,宋案抬手遮挡了一下,在他指缝间漏出的天光中,伏在城墙上的少年冲他粲然一笑,“下雪了。”
不过是下雪嘛。
孤寒边陲,每年冬日大半的时间都在下雪。
但宋案还是忍不住也从唇间漏出一丝笑意,待他看到楼西胧叫狂风吹乱的头发时,就又沉下声音呵斥一句,“快下来,穿的这么单薄,你想染上风寒不成!”
楼西胧在上面也站了很久了,此时被宋案假意呵斥,真的沿着城墙上的台阶走了下来。
等楼西胧走到近旁,宋案忍不住问了一声,“冷不冷?”
“冷。”
“冷还站在上面。”宋案先脱下铠甲,而后将里面带着他体温的衣裳脱下来披给楼西胧,“我巡城去了,你早些回去。”
楼西胧看着宋案在他面前又将盔甲穿上,在宋案低着头寻找盔甲的绳结时,楼西胧修长的手伸来,替他勾出绳结,“谢谢。”
“嗯?”
“谢谢你的衣服。”
看着又垂下眼替自己系盔甲的楼西胧,宋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低垂的头,只他揉了两下后又发觉不妥,装作是替他捋顺头发的模样。
“你巡逻内城还是外城?”楼西胧在边陲这么久,差不多已经知道了他们巡逻的路线。
没想到楼西胧有此一问的宋案还是回答,“外城。”
“等下我给你送个好东西来。”
“什么好东西?”
“你先去巡逻吧,等下我来找你。”怕身上的衣服滑下去,楼西胧用手掌捏在胸口,只那样宽宽大大的衣服,愈发显得他身材纤细。宋案目送他跑出几步,正要巡逻时,楼西胧忽然站定向他回首望来,“宋案!”
“衣服该洗了!”
宋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楼西胧说了什么,他一下窘迫的很了。只楼西胧已经走远了,不然或可看见他脸颊上的一抹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