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春风得意的赵息玄不同, 林明霁在太子这里的境遇就苦闷多了。他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被困在东宫的这段时日,还常被太子借故为难, 整个人一下郁郁消沉了许多。
楼西胧又常来东宫走动, 恰逢太子不在,来找过他几回。他以为林明霁眉宇间的愁绪是因为拘于小小天地, 不能大放异彩, 却不知这愁绪里有他太子哥哥一半的功劳, 心中怜惜之下,走到窗前来找他攀谈。
林明霁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 只秉性冰玉一般,并未因为楼西胧尊贵的身份行什么谄媚之事, 待楼西胧还是如之前那般。楼西胧在攀谈得知他如今苦闷境遇,知道唯有书能排遣, 便命宫人去藏书库里找了好些有意思的书来。
那些书都是林明霁以前读了之后,再三推荐给他的。林明霁看后果然喜欢的不行,愈发觉得面前的人是他的知己。
只他仍旧不知道楼西胧的名字,但君子相交淡如水, 他也不好贸然询问, 唐突了他。
在两人私下里来往几回之后, 林明霁虽然比最初开怀了许多, 但眉间一抹忧色迟迟不能散去, 楼西胧询问得知,原来林明霁是担心宫外安置在别院里的尤氏。
“她本就无依无靠,又带着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子,我又在宫里,实在怕她过的不好。”林明霁是真的把如今的楼西胧当作好友了, 所以才会跟他如此的推心置腹。
“那有何难?我带你出宫去看她不就得了。”林明霁的烦恼对楼西胧而言,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真的吗?”
楼西胧点一点头——太子哥哥跟他这么好,他带林明霁出宫一回应该也没什么,“我先命人去准备马车,稍后过来接你。”楼西胧说完便走了。
林明霁就在窗前等着他。
过一会儿,楼西胧果然来了,二人乘坐马车出了皇宫,林明霁回了一开始住的别院里,只推开门,别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进房去找,也没有找到尤氏。
晚他一步进来的楼西胧看他从房间里走出来,问,“她是不是搬走了?”
“她一个女子,能搬去哪里。”林明霁说完,锁上门走了出来。因为别院四处没有人家,林明霁四处向行人打听。
楼西胧对林明霁是真的尽心竭力,虽跟那尤氏无亲无故,但因为林明霁在意,也跟着拦住行人打听,还好因为这别院里出了两个进士,连住在这里的尤氏也引人注目,问了一二十个行人之后,终于有人知道,说住在这里的女人,叫状元郎接回府邸享福去了。
一听状元郎,林明霁便知道是谁了,“尤氏得赵兄安置,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这一顾虑解除,林明霁更是怅茫起来。
他来京城便不是冲着仕途来的,如今赵息玄是得偿所愿,他却困在宫里满心怅然。
楼西胧本因为他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人的下落,开开心心想同他说,要不要去状元府邸看看那位尤氏,转过头却听到林明霁一声叹息。
这叹息好似落到他心上似的,让他一下子也无助起来。
“你不高兴吗?”
林明霁知道面前的少年是赤忱的人,帮了自己良多,而自己却无法回报,“也不是不高兴。”
楼西胧不说话,只站在他面前望着他。
林明霁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坏心情影响到对方,回避了一下目光之后,露出一个笑来,“我们回宫去吧。”
楼西胧之前从未看到他这样的神色——从前的林明霁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然而现在因为年少,一些没有学会遮掩的情绪袒露了出来。
感到手腕一紧,正准备登上回宫马车的林明霁低下头,看到的就是楼西胧抓着他手腕的手。
“我知道你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以后你一定会得到重用的。”
“真的!”
“我知道你现在困在宫里,苦于来去受限,苦于不能大展拳脚。”楼西胧越说越急,那口不择言的模样将林明霁逗的笑了起来。
“你怎么比我还担心我的前途?”楼西胧看着实在年幼,虽然林明霁也是青年,但现在的楼西胧,眼瞳的黑要比眼白多上许多,这样急巴巴的看着他,实在是可怜可爱的单纯。
楼西胧收回手。
他只会和以前像他老师一样的林明霁相处,如今林明霁爱说爱笑,令他反而有些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了。
“回宫去吧。”看着楼西胧的手要收回,林明霁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楼西胧一怔。
二人先后登上马车,与在东宫时相比,林明霁眼中着实是多了几分快活的生气。
……
楼西胧跟林明霁来往的事,楼曳影是不知道的,父皇这几日卧病在床,身为太子的他需要开始着手处理一些朝政。因为朝政繁冗,他又是初次接手,难免处理起来没有头绪。
今日父皇身体难得好些了,上了早朝,召他过去说了会话,问他这几日看了什么折子就放他回来了。压抑了几日的楼曳影终于有时机松一口气了,他刚从父皇那里离开,就径直来了翠微宫。
他本想找楼西胧排遣排遣烦闷的,不想翠微宫的宫人告诉他,楼西胧上午去了东宫,现在还没回来。楼曳影看了一眼头顶高悬的正午艳阳,疑惑的折返回了东宫。
一番询问之下,他得知了楼西胧去找了林侍讲,他去偏殿一看,林明霁也不见了。因为忙了几日,他一直没有管过林明霁,现在一番询问,才知道这段时间楼西胧常来找林明霁,今日更大胆,还将人带走了。
楼曳影坐在偏殿里等候,一等就等到了暮色四合。
从宫外跟林明霁回来的楼西胧,将他送到东宫门口就准备离开了。只主动问过一回他姓名,却没有得到结果的林明霁终于又问了一次。
楼西胧也没有想隐瞒,他在宫中来去自如,就已经显露了身份。
在他报出自己的姓氏之后,林明霁也没有露出太惊异的表情。他早知道楼西胧怕也是一位皇子。
“我回去了,过几日再给你带几本书来。”
林明霁一听他说书就想了起来,“说来也巧,你带给我的书,我看了都十分喜欢——我之前在翰林院时,整日整日的看书,都没有看到那么多喜欢的。”
那就是他在楼西胧做皇帝时,拿来给楼西胧看的。他自己怎么会不喜欢。
“你喜欢就好。”
看着已经走出几步,站在拱门下回首的楼西胧,林明霁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想起之后才又顿住,目送着楼西胧远去。他见过许多人,有赏识他的,有他赏识的,却只有楼西胧一个,让他觉得这一趟京城之行不虚此行。世上知己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吧。
积郁在心头的烦闷,终于在今日如数倾吐出去。林明霁回了偏殿,他没想到偏殿会有他人,向里面走了几步之后,才发现桌案后坐了一个人。
他定定看了许久,才发现坐在桌案后的正是太子。
楼曳影也正看着从宫外归来的林明霁。
“见过太子。”林明霁弯腰向他行礼。
楼曳影等了一下午,一开始的不耐烦变成了满腹的怨气,看着如今跪倒在面前的林明霁,扶着桌沿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林明霁看到一双靴子在自己面前停下,靴子的主人却迟迟不吩咐他起身,林明霁抬首看去,还没有看清太子此时的脸色,一股重力忽然踢踹到了他的心窝上,他一下往后倒了过去。
踹出一脚的楼曳影仍旧怒气不减,牙缝里漏出几个字来,“是我小看你了。”
林明霁按着胸口,用手肘抵着地面看他。
“来人!”楼曳影从来没有对谁涌现出这么强烈的杀意,只人已经接到了东宫,出了什么闪失,皇弟怪的还是他,既然打不得,那就罚吧。
听命而来的宫人跪倒在地上,等着楼曳影的吩咐。
“林侍讲上回誊抄的书实在糊弄,烦请再重抄一次。”楼曳影看着宫人,“你们替林侍讲研磨点灯,等他誊抄完毕,才可踏出这里。”
……
面前烛火闪烁,看着他的宫人站在一旁,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私语。
“都是金榜题名,状元榜眼哪个不是做了官得了重用,只有这小小探花——”他们已经压低了声音,因为怕林明霁听到,回望了提笔誊抄的林明霁一眼之后,将声音压的更低。
林明霁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他握着笔的双手已经因为长久的书写有些痉挛了。
宫人窃窃私语传来,林明霁愈发烦躁。
一夜过去,方才誊抄完两本书籍的林明霁已经是头疼欲裂。抵靠着手肘,竟然睡去了片刻,梦里他回到了青葱竹林,推窗便可看到蓝天白云。
“林大人——”
“林大人——”
肩膀猛然感到一阵摇晃,林明霁睁开眼,看到方寸桌案上,几个宫人围着他。
本就没有入仕当官志向的林明霁,被太子刁难几次之后,他心中已经萌生了去意。若是今后的皇帝就是太子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人,他即便做了高官又如何?
整个宫里,唯一让他有丁点留恋的就是那位四皇子。
忍着心口的疼痛又写下了两行字,林明霁回忆起梦中之物,恍然意识到那才是自己所求。若做上储君之位的是那位欣赏他的四皇子,呆在宫里或许会开心自得许多,但没有如果。既是如此,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
坐在桌前的楼曳影此刻也无心看书。自林明霁出现之后,他心里便无比的焦躁——从前他自诩楼西胧的好兄长,享受着他的注目与仰慕,但如今一个更让他关注的人出现了。
他开始害怕,会失去楼西胧的倚靠。
“太子,林伴读求见。”
又是他!
又是他!
楼曳影听到这个林字,便觉得一股煞气自心头涌起,“让他进来。”
门外,林明霁走了进来。楼曳影冷冷看着他,他看到了林明霁的苍白脸色,也知道他这般虚弱,与自己昨日那一脚有关系,但他心中没有任何愧疚。
林明霁向他行礼之后表明了来意,“在下不过是一个乡野之民,有负太子错爱。请太子能准许我出宫——”
楼曳影微微一怔,而后看林明霁低垂下去的头颅,忽然想到了他这么做的用意——觉得如今的官职还不够,所以佯装一副淡泊的模样?
“哦?你想出宫?”
林明霁实在不适合呆着这沉闷的东宫里,“是。”
“可以。”楼曳影巴不得他早点离开,越远越好。
林明霁谢了恩准备起身时,忽然想到了楼西胧,四皇子如此推心置腹的对他,他却还是要走。看出了林明霁的迟疑,楼曳影在心中讥笑——果然如此。
“草民还有个不情之请。”离开了宫之后,林明霁的确就是一介草民了。
楼曳影能够猜到他想说什么。
“草民想出宫之前,去见四皇子一面。”当面向他辞行,才不负对方待他的一片真心。
楼曳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自然不会让林明霁去见楼西胧一眼,断然回绝之后,差遣宫人过来,直接送他出宫去了。
送走林明霁之后,楼曳影仍觉得心中不快——正好前几日他代政时,批阅过一份斩首贼寇的奏折,如今对这林明霁心中也生了杀意出来,思量半晌,派了宫中禁卫乔装打扮去要出宫了的林明霁的性命。
下令时,楼曳影只说了一句,“他若不死,你们就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