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 得知今日贡院开考的尤氏便早早起来,将灶台上炖了一夜的松茸鸡汤盛出。
城中传来几声鸡鸣,天色稍亮了一些。
尤氏将碗筷并好, 走到二人房前轻轻敲门, 林赵二人已经起身,推开门, 便见两人站在房间中正在整理衣冠。
“二位公子, 将鸡汤喝了吧。”今日明明是他们二人科举, 尤氏却比他们还要挂怀似的, 为了时时照看锅里的鸡汤,她这一夜都没有好好休息。
精细慢炖过的鸡汤香气扑鼻,黄澄澄汤水清亮见底,二人接过饮尽,道了一声‘多谢’。接过空碗的尤氏将碗收好, 放出去之后见两人已从房间出来, 她不好作陪,只倚着门框见二人往贡院走去。
二人到了贡院外, 此时贡院外闱已经站满了各地来的考生, 里面不乏有头生华发,半生奔波于科举的人。赵息玄环顾一眼乌泱泱赶考的人,心中没来由的紧了一下。
贡院的门打开,随着一声‘进’字, 手持有文书的考生们鱼贯着走了进去。赵息玄与林明霁一道, 只人实在太多, 二人在进门时还是被挤散了。
在验核了身份文书搜查了衣服内未有私藏之后,赵息玄被分进了一个隔间中,桌上笔墨纸砚齐备, 看他坐下之后,外面的人就放下了帘子。
这毕竟是四年一度的科举大考,赵息玄坐下之后心潮涌动,神志恍惚,提笔之时又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在他冷汗涔涔六神无主之际,手掌摸到了挂在腰间的那块玉璧。这一下仿佛摸到了什么定心丸一般,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凝下心神开始答卷。
……
装着香丸悬在帐中的香囊轻轻晃动着,躺在床榻上,只着一身雪白亵衣的楼西胧,抬手拨弄了一下。看着香囊来回摆动,他的神情也渐渐放松下来。
今日国子监有课,他却没有去。与往常在宫中独自温习看书不同,今日他懒得只想躺在床上。
就在他摆弄着悬挂在床帐中的香囊时,放下的帐子忽然被掀开了,明亮的光线照了进来,随即便是少女清甜的声音,“皇兄——”
楼西胧看着忽然造访的七公主,起身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落水了。”七公主在床沿旁坐下。
“几天前的事了。”
七公主出生不好,宫中消息也没有别人那样敏锐,还是刚刚听到此事才赶了过来,“好端端的,怎么落水了。”
“不小心。”
七公主前倾着身体看他,“你没事就好,我来时还担心你。”她跟宫中其他的皇子公主关系并不好,这一回主动亲近楼西胧,除了两人在宫中境遇颇为相似之外,还有她觉得楼西胧比其他皇兄都要好,“喏——”她手中拿出一物来,“这是我母妃缝制的。”
楼西胧定睛一看,见是个红色刺绣的平安符。
七公主从衣裳里,拽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平安符来,“母妃说,平安符寓意平平安安。我想皇兄以后也平平安安。”
楼西胧轻轻笑了,接过平安符系在了手腕上。
七公主将平安符又放回心口位置,叽叽喳喳的跟楼西胧说了一些自己在宫里的见闻。有哪个宫的宫人犯错受了罚,有谁讨了主子欢心得了主人封赏,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件是,“昨日翰林院士跟户部尚书两人,说是要赶去贡院监考,他们两人一直不和,这回却要一起监考,两个人的轿子呀就挤在了北门,谁也不让谁过——最后你猜怎么了?他们下了轿子,等小跑出了北门,才又坐回去。”宫里实在寂寞无聊,看着朝中那些官员这般争斗,是七公主最大的乐趣了。
“贡院监考。”楼西胧喃喃一遍,才想起昨日竟是四年一度的科举大考。
……
放榜当日,一群考生挤在放榜的地方,赵息玄也拖着林明霁来了这里。只二人穿着简朴,与一些小厮拥簇,锦衣华服的公子相比,实在不怎么起眼。
“林兄,你说我们今日能不能一并高中?”此刻放榜的人还没来,放榜的地方就已经挤的水泄不通。赵息玄站在外面,翘首眺望着。
林明霁正要作答,身旁一个男子忽然冷笑一声,“一并高中?好大的口气。”
赵息玄低头看去,见是个穿着布衣,须发皆白的男人。
“这可是京城的科举,当是你们那些小地方的乡试吗。”
林明霁从不是逞口舌之快的人,哪怕他言辞刻薄,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作罢。赵息玄却挑眉笑道,“兄台教训的是——我与林兄也是第一次前来参加科举,若是不中,明年再来就是。”他说着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眼,“只兄台的模样,怕是等不到下一个四年啊。”
“你!”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锣鼓声,士兵夹道,护送一个手持皇榜的人进了人群之中。围绕在那里的考生一下又拥挤起来。
“林兄,我们也去看看!”赵息玄也懒得再理会那个男人,扯着林明霁的袖口,与他一起挤进了人群。
查看罢皇榜的人,狂喜者有之,失魂落魄者有之,赵息玄好不容易挤进去,榜上一共一百人,他从最左挤进去,从最后一个名字看过去。
一个一个的名字自他眼前略过,迟迟没有看到自己名字的赵息玄,脸上神情开始变的凝重起来,冷汗也自额前冒出。
——林明霁。
这一熟悉名字忽然蹦进了视野之中。
林明霁中了,还是三甲之中的探花,一股战战冷意自脚底升起,再往上只有两个名字了。
若是他没有考中,这几年的寒窗苦读到底算个什么?
“这高中三甲的人,我怎么从没有听过?”
“我也没听过。”
林明霁看到榜首名字,正要向查榜的赵息玄报喜,他抬手搭在赵息玄肩膀上,“赵兄——”他看过去,正看到此刻赵息玄略有些狰狞的神情——双目阴冷,牙关紧咬。林明霁看他这副陌生的模样,一下子顿住了。
牙关都不知不觉战栗起来的赵息玄,自然没有听到林明霁的声音,他仰头看向最后的两个名字。
榜眼也不是他。
真的落榜了吗?
忽然,他的视线凝住——仿佛心中的巨石忽然落地,仿佛他脚底生风正要飘飞起来。他以金粉写就的红榜上,他赵息玄的名字赫然在第一个!
万分狂喜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林兄!我中了!我中了!!”他一路自青州走来,从街头一个市侩小人,到举人再到如今的状元,简直梦一般,但他手上的茧子跟历经过的日日夜夜,都在提醒他,这并非是一场梦,“我们都中了!我们都中了!”
他刚才阴鸷的神情太过瘆人,林明霁此时看他脸色,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中状元了——我中状元了!”
众人纷纷望了过来——这世上寒门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只要中了,便是逆天改命,鲤鱼化龙!
沉浸在极大狂喜中的赵息玄花了许久的功夫才平复下来,红绸扎就的绸花被戴到了他的胸前,同样扎的绸花的白马,也被牵行至他的面前。他在众人拥簇中坐上白马,林明霁亦是。锣鼓开道,小厮牵马,赵息玄坐在马背上,此刻他俯视众人,看众人或艳羡或妒恨的神色。
京城之中,忽然因为这锣鼓热闹起来,众人夹道相迎,都来看高中的状元郎。
赵息玄又看到了刚才那个须发皆白的男人,他路过那人面前时,垂眼望着他,“今日我与林兄都进士及第,不知兄台可否榜上有名?”他就是这般睚眦必报,杀人诛心的小人!
对方与他对视片刻,踉跄后退,倒在了地上。
赵息玄不再看他一眼,收回了目光,看着前方浩荡前路。今日他进士及第,他日便要在朝堂上搅弄风云!
……
白马绕街,探花郎到底不及状元风光。林明霁只骑马□□半圈,便寻了托辞下了马,来到了尤氏当初当掉玉镯的当铺。他还记得对尤氏的承诺。
因为他已经来过多次,当铺老板都已经认识他了。只不同于前几次的冷淡,此时他看林明霁前呼后拥,胸戴绸花,一下从柜台后跑了出来。
“我来赎那个镯子。”
“不敢不敢。”当铺老板取了镯子,双手捧递给了他,“今日您高中,这镯子就当是个喜头——哦不,是物归原主,物归原主。”
林明霁还是将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牵马的人跟在他的身后,一副谄媚的模样。
林明霁扯下胸前的绸缎红花,恢复了一身素净白衣的模样。身后的人伸手接过,一口一个‘大人’。林明霁拿着镯子回到住处,此时状元郎正□□至对面的那条街道,远远的都可以听到喧天的锣鼓声,林明霁抬眼望过去,正看到坐在马上,风光无二的赵息玄。
林明霁如今所求,并非是出入仕途,只收回目光之后,心平如水的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大人,小的在外面等您。”看着探花郎推门走进去,小厮接过绸缎红花,站在门口道。
林明霁进到门内后,正看到尤氏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踱步,看到他只身回来,尤氏以为他没有考中,放下襁褓中的孩子走到他面前来,也不提今日放榜的事,只说,“林公子,我寻了个差事,以后一个月也有二两银子,可以每日多添些菜了。”
林明霁一直感念她的照拂,也怜惜她带着孩子的不易,听得尤氏所说,他什么也没说,只伸手将尤氏的手牵了起来,将那只被她当掉的玉镯,戴上了她的手腕。
“林公子——”尤氏对林明霁也是感恩戴德,她之前一心求死,多亏林明霁舍身相救,如今孩子在身旁,便只想着活下去了。
“多谢你的照顾。”林明霁声音温柔,目光也极是温柔,“因为玉镯的事,我一直心中有愧。”
“如今终于物归原主了。”绽颜一笑,怕是三月春水也不及其万一。
尤氏早已过了怀春的年纪,所托非人之后,也再不思感情之事。对林明霁只有仰慕感念,并无男女一类的私情。
林明霁亦是如此。
木门在此刻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听到林明霁高中赶来巴结的人一脸谄媚讨好,“听说林公子高中探花,小的们来给您报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