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新进来一批浮光锦。那浮光锦比宫中常用的雨丝锦织金锦更轻薄几分, 制作成盛夏穿的衣服,是再合适不过的。
只浮光锦数量极少,翠微宫里也只分到了一匹, 玉青临向来对楼西胧极为舍得,宫里分到的一匹新锦,她分毫不取, 全为楼西胧裁成了新衣。
楼西胧看上个月为自己制衣的宫女,因为自己又长高了,拿着软尺站在他身后量他的肩宽腿长,“母妃,我最近长得快, 裁了新衣也穿不了多久。还不如你拿去——”
玉青临执拗道,“你常常与太子呆在一起, 总穿些旧衣怕不太好。”她看到宫女退下来, 问, “量好了么?”
“回娘娘,量好了。”
“下去让尚衣局的依着尺码裁了去做。”
宫女答应了一声‘是’,捧起放在托盘中的浮光锦退了下去。
楼西胧望着出去的宫女也要告退的时候,玉青临忽然开口,“西胧,你与太子之间发生什么了么?”
楼西胧怔了一下, 才明白玉青临为何会有此一问——自那日放了风筝,从东宫回来之后, 太子总躲着他似乎。从前国子监放了课, 便要叫他一起去东宫,如今放了课,也不看他一眼, 急匆匆便走了。
玉青临叹了一口气,“他到底是太子,你与他即使再亲近,心中也要有度,万不可僭越。”
“……是。”从话中听出提醒之意的楼西胧也忍不住思索起来,难道太子不理会自己,真的是因为自己有时僭越,惹太子不快了吗。
……
窗外疏影横斜,云影入窗。
“太子。”自堂前走过的太傅忽然站定。
托着腮望着窗外的楼西胧,因为这一声被牵回了注意力。
“’为其死,不若助其生’的后一句是什么?”太傅问道。
楼西胧看着太子的背影,他的声音如今日的天光一样的清朗,“羽翼既丰,何不翱翔千里。”
太傅赞许的点了点头,楼西胧望着太子的侧颜,他明显感觉到太子的眼睛动了动,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将视线投来。但与从前发现楼西胧偷看自己,扭过头冲他一笑不同,太子反将背脊挺的更直一些,直到楼西胧连他的侧脸都看不到。
太子与楼西胧之间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楼凤城的眼中。
国子监放了课,几日未与太子说一句话的楼西胧,起身向太子走了过去,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躲避他,太子恰好侧过头,与身旁的伴读低声说了什么。
楼西胧站在他桌边,“皇兄,我……”
楼曳影终于看向了他,目光与他对视片刻后,又从他的面颊上滑开,“我有事要去一趟承乾宫,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这是继那日两人东宫分别后,楼曳影唯一对他说的一句话了。
楼曳影随即起身,平常因为他与楼西胧走的近,被摈弃在外的伴读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国子监。
二人这般异常,连一向迟钝的翟临都发觉了不对劲。他问三皇子,“他跟太子怎么了?”
楼凤城故意说给楼西胧听似的,“太子身边从不缺拥簇环绕的人,若有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才是可笑。”
楼西胧听见了这句话,他看过来了一眼,而后默不作声的离开了这里。
……
楼曳影并未去承乾殿,他回了东宫之中。如今皇后不在宫里,偌大一个寝宫,因为他喜好安静,竟只有两个站在门口候命的宫婢。
楼曳影静坐一会儿,心中却始终环绕了楼西胧方才同他说话时小心的神情。
他也不想那样待他,只如今他叫那花楹弄的心乱如麻,看到楼西胧,心中便不可抑制的生出一股躁郁之气——他怎么会对皇弟存有那样低劣的心思?他怎么能存有这样低劣的心思。
静坐之后,愈发心绪翻涌,胸闷气短,楼曳影索性站起身来,压平一张宣纸,提笔练起字来。
“那公子看到这双眼睛,第一个想起的人是谁呢?”
花楹的一声询问,叫楼曳影握笔的手震了一下,墨迹一下子在纸张上润染开,楼曳影低头看自己面前的宣纸,上面正写着他方才的心中所想。
——西胧。
怎么能是这个人?不能是这个人!是谁都可以!绝不能是他!
楼曳影一下慌张起来,忽然丢了笔,抓起桌子上的宣纸整个撕碎,他怕叫人窥见自己心中的秘密,也怕自己发现,这个名字的主人才是埋在他心里的人。
撕碎的宣纸散落了一地,一向沉着冷静的楼曳影,连着桌子也掀翻在了地上。门外的宫女进来想要收拾残局,低着头的楼曳影忽然斥责了一句,“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宫女被他这反常的模样吓的后退了一步,也不敢去扶倒在地上的桌子,匆匆走了出去。
在寝宫之中,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之后,楼曳影慢慢坐了下来,背靠着被掀翻在地的桌子,抬手撑住了额头。
……
与太子忽然冷淡的关系,让楼西胧有些难以适从,他前几日总是怏怏的,今日听到楼凤城说的那句话,又忽然释然了。
这一段快乐的时光,已经算是他偷来的了。
即便现在仍有兄弟间的深情厚谊,等到太子登基,等到他大权在握,那时候两人之间,仍旧是相隔天渊。既然迟早如此,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在楼西胧因为想开了此事,慢慢将心中郁结放下的时候,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娇脆的女子嗓音,“四皇兄——四皇兄——”
谁七公主的声音。
七公主很少在宫中露面,然而不知是因为二人境遇相似还是如何,她对楼西胧,总要比对其他几位皇兄更要亲近些。
看到楼西胧从内殿走出,七公主几步走到楼西胧面前,她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想到自己身后还跟着几个跟屁虫,不得已,她只能将已经准备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而后摆摆手道,“你们去外面等着,我与四哥哥有话要说。”
这四哥哥叫的极为亲密。
宫女们退到了门外,又看了一眼的七公主,抓着楼西胧的手臂又进到内殿里才肯说,“四哥哥,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一件事。”也是女儿家撒娇的姿态,她牵着楼西胧的袖口,轻轻摇晃。
楼西胧也极少见到她,二人只偶尔在御花园中打过照面,他对这位七皇妹印象一直不错,“什么事,还要拉我进来讲?”
“我听说你能出宫——能带我出去看看吗?”
楼西胧皱眉,“你要出宫?”
七公主咬着唇瓣点了点头,她早就想出宫去了,只因为父皇皇后都在宫里,她不敢动作,如今他们都不在,她的心思自然也活络了起来。
看到七公主点头,楼西胧继续问,“你出宫做什么?”
“听说宫外好玩的可多了,比宫里多的多。”七公主又拉扯晃动起了楼西胧的袖口,“四哥哥,你带我出去嘛,我都听人说了,你跟太子都出去好多回了。”
楼西胧如今的确能只身离开皇宫,因为太子给了他一块东宫的通行金令。各个宫门门口把守的士兵,见到这东宫的金令,有如皇后亲至一般的诚惶诚恐。
“那你不去找太子来找我。”
七公主是有些怕太子的,她也不知这怕是因为母妃和她说的一些话还是因为太子总是不苟言笑,“我知道四哥哥最好了,比太子哥哥还要好。”
七公主年纪尚小,还是个只长到楼西胧胸口的小丫头。
楼西胧本想拒绝的,奈何七公主一直恳求,他被缠的没办法了,便只得松口答应了,“我可以带你出宫,但你要紧跟在我身旁,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七公主只想出宫一趟,也不管楼西胧说了什么,只连连点头,就当是应了。
……
出宫那一日,七公主乔装打扮,扮做了一个太监。准备乘坐马车出宫的楼西胧,只一看她就摇头叹气,“你穿这衣服有什么用?谁不是一眼就能认出是你。”
七公主满脸天真,“话本上女将军扮上男装,就没人认得出。”
楼西胧无奈摇头,从马车上伸下手来,“上车。别等下出宫时叫人发觉是你。”
七公主为出宫乖乖听了话,将手递给楼西胧,被他拉进了马车。
楼西胧手持东宫的金令,一路来到宫门口,如往常一般,宫人看了金令便放行了。马车出了皇宫,没过多久还穿着太监衣服的七公主,便耐不住寂寞的掀开车帘,将头探出来四处张望起来。等回头都看不到宫门的影子,七公主便要从马车上跳下来,楼西胧拉了她一把,“先换身衣服再出去。”
七公主已经掀开了车帘,探出半边身子去,街道上往来的行人已经注意到了他身上所穿戴的宫中的服饰。
“去布庄。”跟赶车的人吩咐一声之后,楼西胧拉紧了车帘。
车夫赶着车,依令往布庄而去。
已经摘了头上巧士冠的七公主披散着头发,伏在车窗上看车上往来的人潮。她生性活泼,只宫里让她活泼不得,“四哥哥,那是什么?”
“是拨浪鼓。”
“那个呢。”
“卖艺的。”
“那个呢那个呢——”
楼西胧才出宫时与她一样,听她问也没有不耐烦,耐心的为她解答着。
阳光照在七公主的脸上,路上行人都注意到了这从马车里探出半边身子来的伶俐少女。
“那个是什么?”
“糖葫芦。”
七公主被那红红的,在阳光下闪着光彩的东西吸引了片刻的注意力,一时没有再去看其他的东西,“糖葫芦是什么?”
“吃的。”
马车路过的地方,赵息玄正自墨斋里走了出来,他本与那马车擦肩而过,虽因为少女童稚又好奇的声音偏过头看了一眼,但到底没有在意。
马车里的楼西胧从七公主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知道她是馋了,他说了声‘停车’,而后从车窗中探身出来,“糖葫芦怎么卖?”
“公子,三文钱一串。”
楼西胧递了块碎银子出去,看卖糖葫芦的人从稻草绑的插把里拔出几只又红又大的糖葫芦递给他。
若有所觉的赵息玄再度停下脚步,隔着人群回望过去,刚才伏在车窗上的少女已经不见了,一个少年探身而出。
此时阳光灿烂,为求方便还是如何,少年将一边的落发绕至耳后,散散鬓发修饰的他侧脸极是美好。他已经不是青州初见时的模样了,然昳丽的模样,仍旧叫赵息玄一眼认出是他来。
买了许多宣纸抱在怀里的赵息玄,手忽然一松,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仍旧呆呆站在那里。
只等的风起,吹的白纸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