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落发被一只手轻轻的挽了起来, 柔白的象牙梳贴着发鬓往上梳去。jiujiuzuowen
黄澄澄的铜镜中,映出端坐的之人的相貌——他一双眼如杏一般,眼皮间褶皱在眼角时浅的若隐若现, 在眼尾时又分的极开,显得一双眼都带些上挑。眼珠漆黑, 眼白又有如皎洁玉盘,无论眼珠转到眼眶中的何处,都显得灵动俏媚。脸颊有几分瘦削,嘴唇却有丰腴之感,上下两瓣,细致且没有纹路, 凝着些桃色,透着些绯意。更妙的是他那一头乌发, 替他打理的宫女还没有将头发全都挽起来, 只梳的顺了,贴在脸颊上, 肩膀上,有如那乌云堆雪。
他此刻心神并不在这里, 镜子里的人便也显出心不在焉的散漫神态。
“四皇子。”
宫女轻轻唤了他一声,眼睫扑朔而起,凝滞的眼珠一下显出几分灵动来。
“今日戴这个可好?”宫女手中, 握着一个‘品’字形的发冠。
他没有说话。平日里他绝没有这样的寡言少语。
等了一会儿的宫女见他没有拒绝,选了一条月白色的缎带,穿过发冠绑在了他的发髻上。
楼西胧望着头上的发冠与自己才十一二岁的模样才恍恍惚惚的意识到, 自己如今已经不是皇帝了。他十七岁继位,二十三岁就横遭大变被叛臣所杀,如今他才十一岁, 还只是宫中那个不怎么起眼的四皇子。
这时候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在十七岁时被匆匆扶上皇位掌管朝纲。
“娘娘。”身旁的宫女向进来的女人行礼。
与楼西胧有七分相似的女人,望了楼西胧的背影一眼,对宫女道,“下去吧。”
宫女退了出去。
楼西胧回过头,看到了已经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女人,而后他肩膀一沉,是一双手覆在了他的双肩上,“西胧,昨日国子监发生的事,母妃已经知道了。你心中的委屈,母妃也知道。”
“只三皇子乃高贵妃所出,又为皇上所宠爱。”或许是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女人垂下额头,插满金钗玉饰的发髻与楼西胧的面颊所贴,“是母妃无能,不能为你讨还公道。”
楼西胧看着镜子中蛾眉微蹙的女人,与宫中如今得势的几位贵妃娘娘相比,只是一介商贾之女的她即便生下了皇子也需要处处谨小慎微。
他已经忘了多年前的今日发生了什么,他昨夜的痛哭也只是为自己失了王位还丢了性命。
“你若实在不愿去国子监念书,我就去同皇上说,你染了风寒,要静养些时日。”楼西胧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她的嘱托了,他继位之前她便已经是缠绵病榻,后来他登了皇位,让御医们全力替她诊治也只替她延长了几年的寿命。
现在她却还好好的陪在自己身旁。
发觉楼西胧看自己的目光有异,女人轻轻叫了一声,“西胧?”
“母妃。”楼西胧去抓她的手,“我没事,你不必替我去说。”
他虽不记得了许多从前的事,却对自己念书时常被皇兄们刁难的事有些零星印象,孩童间的嬉戏打闹罢了——再过几年,那两位兄长便都成了城府深沉的人物,也不大欺负他了。
“可是——”女人还是担忧。
“我不去招惹他们就是了。”即便现在还欺负他,也不过是些小把戏,哪里比得上他登上皇位之后,那些忠臣动不动死谏更让他难堪呢。
……
琼楼玉宇,锦簇花团。
几个宫中的妃嫔在婢女们的前呼后拥中在御花园中赏花。
前往国子监念书途径这里的楼西胧在看到横生的树枝,重重的花影中的明艳身影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与他继位之后后宫的冷落相比,此时各个宫中都还十分热闹。那位穿着大袖披帛,高挽的发髻中斜插着几支金雀衔珠钗,又以珠花压鬓的女人,正是深得圣眷极富手腕的高贵妃。
身旁几个只带了两三个宫婢的女人,站在她身旁低眉顺眼小心的奉承着。
重叠花影遮住了这个女人的全貌,只露出她一截浑圆白皙,挂着玉钏的手臂。
楼西胧往前走了一些,握着树枝,将树枝往上抬了抬——他见过高贵妃,这个在得知自己所出的三皇子,被发动宫变的太子斩杀于宣武门前之后就发了疯,没过几年便自缢去了。现在她仍在自己明艳如花,权势足以与那后宫之主的皇后分庭抗礼的时候。
楼西胧看到她手臂抬了抬,掩在唇瓣似是遮挡笑靥。
捧着糕点给几位赏花的娘娘送去的宫人,在穿过拱门时看到了行迹鬼祟的楼西胧,在看清他的相貌之后匆匆行礼,“四皇子。”
楼西胧放下手中捉着的花枝,回过头来。
“您在这里做什么?”宫人问道。
楼西胧险些将‘朕’字脱口而出,还好他及时清醒,明白自己已经不是皇帝了,“我……我去国子监念书,路过这里,看到这花枝上的花开的颇为动人。”
宫人也不敢去怀疑他的话——即便四皇子出生再低微,那也是宫里的主子。
楼西胧看着他们捧着盛着糕点的盘碟走进了御花园中,几位妃嫔便也从那里走开,往荫凉的亭台走去。楼西胧也不再看,径直往国子监走去。
国子监是宫中皇子与一些选上来的伴读读书的地方,楼西胧从小惫懒,来这里念书的次数都少的很。他做了皇帝之后,更是很少往这里走动,现在再站在这里,望着飞起的屋檐,汉白玉台阶,心中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抬脚走上御路踏跺,看了一眼台阶中间的龙陛。因为是天子念书之地,台阶上都以龙纹做浮刻。
面前朱红的大门,上悬国子监的三字金匾。
此时伴读们和勤学的皇子都已经早早到来,或坐或站,进来的楼西胧环视了一眼,看到了坐在桌前微微扬着下颌的三皇子。
他如今也才十四岁,正是英气勃发的少年模样。抬起的手指扶在下颌,藏青色衣袍在袖口处收束,嵌玉皂带,十分的英气以及俊朗。
从他脸上,已经能依稀看到几年后的影子了。他是真真的惊才绝艳,才能与名正言顺的太子相争到最后。
推开的琐窗外是一丛幽篁,照射进来的阳光叫那劲竹分割,一束落在他脸颊上,一束落在他桌前,他正在与人谈笑,举止间说不出的从容与不凡。而后他察觉到了什么,如琉璃一般的浅色眼珠穿过身旁的人,直直的望到了楼西胧的身上。
楼西胧已经当了几年的皇帝,自然不会再向从前那样怕他。只他不回避的目光,反倒叫三皇子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太傅走了进来,围绕在三皇子身旁的几个伴读都纷纷坐回了座位上,楼西胧也扶着桌案坐了下来。
——太子今日没来念书么?
太傅命众人翻开面前的书页教授起来,一时国子监中‘得道者必静。静而宁,可为天下贞’的读书声四起。楼西胧从未专心的念过书,他本就没想过去做什么太子,争什么皇位,只后来阴差阳错还是做了皇帝,到了二十二岁,状元林明霁到他身边,他才学起了这样的课程。
“名正则治,名丧则乱。”跟随读书声读到这里的楼西胧,忍不住顿了顿。
林明霁也教过他这一句,还因为他不专心,反反复复的教了他多次。
“四皇子。”察觉到楼西胧分神的太傅,叫了他一声,楼西胧恍然回神,太傅命他站了起来,“你来说说,‘名正则治,名丧则乱’是何意?”
“……”楼西胧知道,但他答不出。
“三皇子。”
坐在前方的少年起身,声音清冽,宛若玉碎,“若为君者名声与实际相符,国即安定,若为君者名不副实,国必倾轧。”
确确是如此。
他本来就无为君之能,也无经国之才,但他却做了皇帝,短短几年被人逼下王位不说,还丢了自己的性命。
“都坐下来罢。”太傅也没有为难楼西胧。四皇子毕竟与都有问鼎皇位的实力的太子和三皇子不同。
楼西胧坐了下来,在旁人眼中,他的模样有些失魂落魄。只他自己知道,与其顺势而为,再做一次亡国之君,倒不如劝和两位斗到两败俱伤的兄长。他们都是明君,无论是谁做了皇帝,都不会像自己那样下场凄惨。
一堂课在楼西胧的怔怔出神中结束了,太傅离开了,几个伴读又围到了三皇子身旁窃窃私语。三皇子看着楼西胧,起身站起走到了他的身后。
楼西胧起先没有发觉,等他察觉到自己桌前落的影子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回过头去。
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站在他身后,抱着臂膀,带几分睥睨神色的垂眼看着他。
“皇兄。”楼西胧倒是主动这么叫他。
三皇子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昨日国子监中发生了什么,楼西胧已经记不得了。
“不过你都这么蠢了,再不念书岂不同那韩旭飞一样。”韩旭飞是平东将军的儿子,只不过生来是个呆傻的痴儿,常被王孙公子们嘲弄。
楼西胧也不还嘴。他的确是蠢。
见他这样逆来顺受的姿态,三皇子也没了欺负他的兴趣——他之所以常和楼西胧过不去,就是因为楼西胧的生母,从前是他母妃高贵妃的贴身宫女,只因为其柔顺姿态叫皇上看上,才摇身一变成了只低高贵妃一等的昭仪。
只这欺负也没有持续多久,等再过两年,褪去少年意气,锋芒内敛的三皇子,便什么都藏在心里,再见到他时就要笑吟吟的叫一声“皇弟。”只那个时候的真心,恐怕还不如此刻来的多。
三皇子在伴读们的前呼后拥中离开了国子监,楼西胧扶着桌沿慢慢站起身来。
此时他虽然没了皇帝的尊崇身份,变回了从前那个备受冷落的四皇子,但他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这一刻来的心安。不必再害怕旁人指责,不必再被那些臣子以死胁迫,不必深陷众人的虚伪谄媚,连一片真心也看不见。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今日的青天白云,露出一个难得的,带有几分少年气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