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到这里便结束了。
之后或许还发生了许多事,但阮歆所给出的回答,已经足够秦之渡还原这场闹剧。
护法嗔夺舍未必失败,但也不见得就是成功,至少阮歆如今还留有几分人性,便足够佐证护法嗔并未彻底蚕食他的理智。
魔族虽以不死成为修者的心头大患,但其中真正能够不死不灭的,也只有魔主和三个护法。
尤其月君子对阮歆使出的手段不可谓不狠辣,秦之渡原以为阮歆无恙是因为他能力足够强横,现在看来,恐怕是连月君子都不曾料到,阮歆已经彻底继承了护法嗔不死不灭的天赋。
至少黑衣人承诺的六成力量,阮歆已经得到了。
而且自己身上仍有魔种,亦是事实。
阮歆的神魂已经彻底融入他的识海,那一部分记忆也随之成为秦之渡的记忆。
但其他的忧虑都比不过记忆中最后一幕带给他的恐惧。
——月君子幻化作了楼明月的容貌,而那黑衣人将手一挥,阮歆的脸,便与姜琰足有八成肖似。
秦之渡不及深思,忽觉指尖一痛。
随着这一瞬的痛感,秦之渡脸色陡沉:
他之前悄悄留在姜琰身上聊作记号的灵力,被人强行绞杀了。
要绞杀化神期修者留下的印记,恐怕姜琰本人也未必能做到,除非他遭遇了某个比化神期更强的人,或者进去了什么与世隔绝的结界。
经历过前世的灭门,秦之渡对这一世的太平安好格外珍惜。
越是深知这样的平静来之不易,他就越是胆战心惊,唯恐踏错一步,又惊扰了这场无数人苦苦维系的美梦。
他又何尝不想仗剑云游,直把五大宗都闹个天翻地覆,直到前世的幕后真凶尽数落网,他再风光归家,向亏欠多年的师弟师妹们觍颜求和。
——可是这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真凶隐匿在不可知的深处,他若伸手,谁知道是先擒获真凶,还是重蹈覆辙,再度沦为他人的帮凶。
十七年余,秦之渡一直小心谨慎,连修行都不敢太过招摇,两次突破境界,都是苦苦压制许久,最终身不由己。
他叹了口气,终于推开一言堂的门。
此处一连几日少有人造访,蛛网密布,秦之渡没再关门,任由阳光大喇喇地洒进一言堂中,驱散霉味,照出其中光景。
像避开乱世,静候故人的方外皈依。
却再也等不来了。
-
正如莫衔梅所言,前往眉川的修者们,除却派去巡查的分队,大都聚到了楼府。
修为高些的聚在一处,凝眉研究着秦之渡留下的聚魔阵的残余。
莫衔梅忽然感到有人朝这边看来,转回过头,恰见着秦之渡眉眼舒朗,对他点首致意。
“之渡?”莫衔梅面上一喜,率先走上前去,“你来了。”
秦之渡刻意不看另一边垂首寡言的阮歆,只朝莫衔梅轻笑:“我来道别。”
阮歆依然捧着手炉,眼眸已经回归褐色,看上去平静无波,在场没有人能察觉他身上缭绕的魔气。
但秦之渡知道,阮歆一定正惴惴不安地等着他的后言。
“道别?”楼明止一直陪在莫衔梅身边,听见这话猛然抬头,问,“你要去哪?”
秦之渡也对他笑:“我思前想后,终归不甚习惯与大家一道行动。此次冒然前来眉川,有违师尊的意愿,即使现在师尊还不曾追究,我也问心有愧,决定先回一剑山自罚禁闭,省得师尊回来,又赏我去抄门规。”
迟别恨耳力过人,隔着老远应他:“是陆晚秋叫你来的,他敢怪你,就是不给我们陆掌门面子!”
陆晚秋翻了个白眼,默许了。
莫衔梅也劝:“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最后清理一遍就启程回去,毕竟这临点的结界你也不会打开……”
但秦之渡再度摇头:“步前辈尚在等我,他会打开结界。”
莫衔梅见他神色坚决,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如今姜琰不在,齐嵊失踪,援军大都是些普通弟子,一剑山众人群龙无首。而秦之渡在名义上还是掌门首徒,所作决断也轮不到他们插言,更何况这等小事并不涉及师门利益。
莫衔梅蹙眉道:“看你一个人来,想必是前辈不愿露面。”
秦之渡颔首:“确实。”
莫衔梅从来不是迟钝的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自然听得出秦之渡的坚决。
“……那你就先回去吧,你原本也不在队伍之中,不该由我差遣。”
秦之渡听出他有几分薄怒,但现在无暇哄他,只能顺水推舟地一笑,再冲楼明止摆摆手。
楼明止未明所以,却见秦之渡向他眨眨眼,附过来在他耳畔低语。
“这一次动乱,和你毫无关联,单纯是有人借题发挥,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楼明止愕然抬眼,对上秦之渡温柔含笑的眸,默默一点头。
他的确一连多日都在自责,总疑心是自己回家发丧才害得魔物外袭、齐嵊失踪,以致于眉川上下一团乱麻。
莫衔梅区区炼气,却能恰到好处地让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可他顶着所谓的天才名号,筑基修为,竟帮不上一点忙,只能乖乖地缀在莫衔梅身后,眼见着他夙夜无眠,一边操持大局,一边代替姜琰和其他宗门周旋。
而莫衔梅太累了,细心妥帖如他,也来不及分出心神照顾楼明止的情绪。
大家都很忙,没有人会认为他有过错,也没有人会担心他有负担。
除了秦之渡。
楼明止问:“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秦之渡一愣,心中暗道,是你的哥哥们,嘴上却只能笑笑:“他会受到惩罚,师尊和前辈不会放过他。”
楼明止如释重负,又问:“那我师尊……”
“……抱歉。”秦之渡拍拍他的脸,低声道,“齐师叔吉人自有天相,况且金丹修为,寻常状况下,自保不成问题。师尊会去找他的,不必忧心。”
楼明止沉默一会儿,推开他的手:“你倒是挺会替掌门师伯揽活。”
秦之渡笑笑,没有再说。
这一趟折腾让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就连他,想到众多变故,都不禁怀疑这是对他十七年游手好闲的报应。
-
秦之渡独自启程回山了,由他相识的“前辈”陪着。
但真正送他最后一程的,却是罩着玄黑风氅,捧一手炉,立在临点处的一道玄影。
阮歆不知在那等了多久,秦之渡到时,只看见他双肩堆雪,满鬓风霜。
秦之渡本想和他错肩而过,可偏偏阮歆停留的地方是一段崎岖的羊肠小道,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倒也不是不能从空中掠过,但秦之渡又不愿显得小题大做,只得在阮歆跟前停步。
“……借过?”
阮歆不言,只是静静地端详他的眉眼。
秦之渡挑眉,重复了一遍:“阮掌柜,借过。”
阮歆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谈不上,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阮歆默然。
秦之渡很少失去耐心,但此刻莫名忍不住情绪,只想尽快过去,和阮歆、和眉川隔得越远越好。
“你要去找谁?齐嵊还是姜琰?”
秦之渡眼波微动,语气却很平静:“这是私事。”
“……嗯。”阮歆低垂眉眼,“是我冒犯了。”
秦之渡留意到他小心翼翼的神情,甚至带了几分卑怯的语气,半点不见前几日那个报仇心切、疯魔也似的阮歆的影子。
秦之渡狐疑地皱起眉头,问:“阮歆,你……你是不是不记得事了?”
他把神魂剖给自己,缺失记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阮歆道:“无妨。重要的东西,我都留下了。”
“……你还记得我?”
阮歆轻轻点首,却不再看他:“我陪白意秋重来一世,恰在与她成亲之后,只有你和前世不同。”
“但我不记得,我为什么要害楼家了。”
秦之渡心中微酸,记起幻象中那个长久地跪在雪夜里,默默颤抖着的少年。
天寒地冻中,沉默的孤独刻录在记忆里,而倔强的少年早已消逝如烟。
秦之渡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本记录楼明月日常的账簿,翻到曾经折好的那一页。
那一页写,“月是故人,我是何人”。
秦之渡道:“忘了更好。”
阮歆瞳孔微缩,眼中跃起明亮的焰火。
秦之渡手心里燃起明艳的火光,从账簿的一角,烧至整本,直到干净的雪地上落满灰烬。
秦之渡拍拍手上残烬:“你不是什么人,你只是阮歆。”
“即使你不心善、不正义、无人怜爱、无人惦记,你也只是阮歆。”
阮歆没有言语,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秦之渡和他错身而过,双肩擦掠时,他说:“医者不自医,我来渡你。”
眉川副本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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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渡尔旧衣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