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彻夜沸腾的眉川陡然安静下来,刀枪皆休,杀声尽止。
夜里横行无忌的魔种都偃旗息鼓,安安分分地等着被修者们一网打尽。
秦之渡擎着销尘剑,目不斜视地走出柴房。
剑锋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曳出一道剑痕,秦之渡恍如未见,抬腕,抖剑,剑尖准确无误地划破他右臂上的血肉。鲜艳的血立即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落,流过他掌心与剑柄贴合的缝隙,滑腻的血液一触即分,很快沿着剑身,悬在剑尖,融着天边温暖的日光。
销尘剑在地上划下第一道纹路,血液便也顺其自然地落在剑痕之中。
一笔、又一笔。
月君子被他制在柴房之中,眼见着巨大的聚魔阵逐渐成型。
秦之渡刻下最后一笔,月君子身体一轻,霎时便被聚魔阵产生的引力锁在阵眼处。
月君子脸色更白,结结巴巴地问:“仙、仙长,您这是何意?”
“眉川来了很多魔物,是怎么来的,与我无关。”秦之渡简单地在手里包扎几下,冷漠的目光落在月君子身上,秦之渡只道,“但你是阵眼,它们若想摆脱束缚,必然先要你性命。”
月君子连忙颤抖着表忠:“仙长,如今眉川数您最强,就连阮歆也不是您的对手,我一定不会害您骗您啊。”
“我没搜你的魂,就是仁至义尽。”秦之渡收剑回鞘,拭去手上沾染的血,“至于那些到此一游的魔物,你就和它们争个高下罢。”
当初在眉川南郊画下的聚魔阵,一只魔物也没引来,秦之渡半点不怀疑自己的功底,只以此推测当时的眉川的确没有魔物。
但魔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实在无心顾及了,眼下只能先替迟别恨他们减轻些许负担,否则他们又要保无辜凡人,又要辨认魔种,又要跟魔物抵死抗争,确实有些辛苦。
至于那些血,一方面是为了加快聚魔阵运转效率,以最快的速度把眉川的魔物清剿干净,省得晚上又一阵混乱,另一方面……
秦之渡再度摸出那本账簿,想起十七年前,白意秋还未和阮歆和离,帮阮歆记账时,曾不慎被书页划了一道口子。
指腹上浅浅的一痕,不用力都挤不出半点血水来的那种。
但阮歆一眼就留意到了,他冷着脸,认认真真地逼白意秋清洗伤口,抹了半罐子药,又给她绑了几圈漂漂亮亮的绷带。
白意秋不情不愿,怪他小题大做,秦之渡则顶着满身绷带拍手叫好。
那时候,满室融暖,三人各有秘密,却都装作坦诚。
账簿的最末几页,写到了元和十一年。
元和十一年,秋,八月十五。辰时起,拜父与祖,与妾用膳。巳时二刻随嫡母置办。午时同妾赏桂,品诗游吟,备桂花酒、花灯。入夜拜月,携妾同游灯街、猜谜,兴尽方归。满城灯火,繁华喧嚣。
这是这本账簿里唯一一条,写了阮歆自己感想的记录。
在记录之下,他的笔锋微微打颤,或许是太困,也或许是不知如何落笔。
“今知渡言,拜月节盛,是凡人凡思所寄。他是拜月一野鬼,不知月儿今在作何。”
“月是故人,吾是何人?……于他而言,月之真假可有辨乎?”
是陌路挚友,是殊途知己。
——是死生仇敌。
秦之渡叹息着合上账簿,目光挪至聚魔阵上。
月君子尚未现出原形,正哭哭啼啼地掂着他那魔气化出的长鞭,绞杀了不少来势汹汹的魔物。
这家伙倒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柔弱。
秦之渡倚墙抱剑,冷眼旁观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杀戮。
但聚魔阵的效率果然很快,未过一刻,引来的魔物已经不再是最低等的一团魔气,开始有了点形状,甚至多了脑子,知道单挑送死,围杀为上。
月君子前有狼后有虎,进是和同类杀得两败俱伤,退是被秦之渡搜魂警告,求饶也没用,只能痛哭流涕地一顿乱杀。
莫衔梅的灵蝶就在这时来了,少年声音清亮,无比真诚:“之渡,我们本想趁着天亮杀干净魔物,可是魔物突然间都被某种力量吸引去楼府了……是那位化神期的前辈吗?”
秦之渡清了清嗓,慢条斯理地回应:“也许是吧,我不清楚。我在一言堂,前辈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莫衔梅立即回复:“我们去一言堂接你。”
秦之渡掀了掀眼睑,瞥向奋力表忠的月君子,淡道:“我若现在离开……”
月君子百忙之中回过头:“?!”
“不要!仙长,不要丢下我,你若不在了,阮歆一定会趁机杀了我的!”
秦之渡不太愿意理他,但还是轻啧一声,提了一把月君子的衣领,反手一剑刺穿刚扑过来的魔物的腹腔。
销尘剑的剑道,向来是千剑皆虚,一剑销尘。
他若有心情,大可出一千次剑都惊得你冷汗直流,却不伤你一根汗毛;若没有心情,那么即便只是细小如一粒尘土,他也只需要一剑。
月君子战得遍体鳞伤,好不潦倒,却在秦之渡加入战局的第一刻,形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前还只能算险胜一筹的月君子登时如虎添翼,一手长鞭使得酣畅淋漓,却还不等他大放光彩,销尘剑一出一掠一收,四下魔物尽数落败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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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掐了一道手诀,抬手剥下脸上的幻相面具,本想缩回少年身段,却听一声轻叹,来者道:“把胳膊上的伤口处理了再去。”
秦之渡身形一僵,转过身来,定定地望向一身玄袍的阮歆。
阮歆依然神色平静,揣着一只手炉,玄黑的大氅压得他更显羸弱。
秦之渡缓慢地抬起手,一只灵蝶浮在他指尖。
他的眼神牢牢地锁在阮歆身上,嘴却极轻快地道:“衔梅,你们别来找我了。我遇见旧友,不在一言堂。”
阮歆不躲不避,只是平静地凝视着他。
灵蝶振振翅膀,翩然离开,秦之渡把面具塞回乾坤袖中,面色冷寒,销尘剑随之出鞘。
“愣着做什么,先清理伤口。”阮歆斜了一眼偌大的聚魔阵,和遍地惨死的魔物,轻笑着说,“就为了这种脏东西,流这么多血,至于么?”
秦之渡望着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至于。”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又不只是为了它们。”
阮歆摇头:“终归是些脏东西。”
秦之渡不言,阮歆就把眼神落在月君子身上。
月君子被他看得浑身发抖,面如土色,忙不迭道:“阮、阮歆,我一直是照你的意思办事,你可不能这么无情无义!”
“我的意思?”阮歆眼眸微眯,低声问,“是我要你宠妾灭妻,让白意秋立在刀尖之上?是我要你怂恿白意秋去杀人?是我要你……害死白意秋?”
月君子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呼道:“仙长、仙长,救我!”
秦之渡眉头微皱,依然不发一言。
阮歆所做让人寒心,但月君子也算不上多无辜。
无论他是不是魔物,只冲他这些年做的事,至少也算个帮凶。
阮歆又叹一声:“但你为什么不搜他的魂呢?”
“……”秦之渡冷着脸,道,“万一他只是个凡人,神冢的惩罚你替我承?”
“当然好。”阮歆笑着,捧着手炉的手指骨节发白,“神罚,我也不多这一道。”
秦之渡的手微微一颤,但他依然没开口。
他实在不知道怎样面对阮歆。
十七年的情义,远不是一朝反目,就能全盘推翻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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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魔阵已经自动歇下了,不知是因为魔物没有了,还是因为结阵者心神大乱,不够再支撑阵法运行。
又是一只灵蝶翩然飞来,秦之渡以为又是莫衔梅,却只听见其中一阵沉默的嘈杂。
随后传来姜琰压低了的声音:“眉川并无大碍,你在晚秋台巩固根基,无需多心。”
四下寂静。
阮歆哼笑着问:“藏得这么深,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秦之渡重重地吐了口气,手中的销尘剑灵光大盛。
接着,他横眉抬眼,无比认真地说:“天下事了,我自会向他负荆请罪。”
阮歆敛起笑容,妖冶的红眸眯成一线冷意。
“你看,这就是你的特别之处。
“你待我不是真心,但我不想要你的命。”
秦之渡的额角青筋暴跳,夺步上前,怒喝道:“我待你不是真心?那究竟如何才算真心?”
阮歆侧身避过一剑,仿佛不能理解他为何震怒,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缓慢道:“你把我当姜琰,不是吗?”
销尘剑顿了一瞬,秦之渡猛回过头,眸中杀机炽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