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琰的面色苍白如纸,额上遍布细汗,齐嵊掐灭传话准他入室的灵蝶,拧着眉道:“师兄,你当真无碍?”
姜琰气息还有几分不稳,但眸中一派清明,微微颔首:“何事?”
“……一点破事,”齐嵊叹了口气,顺手替他倒了杯茶,“楼崽的祖父写信过来……说他爹娘外出访亲,回来路上遇到匪患,人没了。”
姜琰执掌一剑山十七年余,早已见怪不惊,只轻声应过,也没接那盏茶,淡道:“你去操办吧。匪患之事留给楼明止。”
这是一剑山的规矩,凡俗界来的弟子若有旧日亲友遇难,一剑山原则上绝不干涉,但也不会追究弟子寻仇。
也唯独这时候,一剑山不会阻拦向凡俗界出剑的弟子。
齐嵊扯了扯嘴唇,犹豫半晌,追问:“师兄,莫衔梅和楼崽素来亲厚,能不能准我也带衔梅一起走?”
“……你太上心了。”姜琰微微拧眉,显然有几分不赞同。但对上齐嵊水汪汪的一双眼,他终究还是点首,漠然道,“你且自行估量。”
“多谢师兄,那我就先告退。”齐嵊如释重负,正想溜之大吉,却听姜琰叫住他,思考片刻,道:“秦之渡也是眉川人,你带他一起过去。”
齐嵊怔住:“啊?师门弟子无故不得去凡俗界吧?”
姜琰睬也不睬他,神情平静,随口道:“给你带路。”
齐嵊自问对他这位师兄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能猜个七八成,这回却愣了许久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姜琰不耐地瞪他一眼,齐嵊这才诺诺称是,抱头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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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也没想到姜琰会做出这样的安排,但看了看这会儿还搂着他的腰哭个不停的楼明止……这个决定还是相当英明的。
吊儿郎当的任相思难得收拾神色,抱臂看着可怜巴巴的楼明止,叹道:“可怜的孩子,别难过了,在座的谁不是没爹没娘。”
秦之渡:“……”
他向来知道任相思不会说话,但没想到时隔十七年,她能比昔日还要不会说话。
齐嵊也觉哭笑不得,只能推着任相思,好言哄道:“好了好了,前辈,玄机阁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呢。”
任相思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开口欲骂,碍于大家表情都不太好,才算破天荒地看出了人的脸色。半晌她掐了一只灵蝶,灵蝶飘摇着飞向秦之渡所在的地方,秦之渡愣了愣,任相思却只是笑,接着便转头走了。
秦之渡只能把那灵蝶暂且带在身边,搂着楼明止瘦削的肩膀,又朝齐嵊抬抬下巴。
齐嵊心领神会,道:“时间很赶,现在我们各自回去收拾东西,粗略带些随身的就好。盘缠我都备好了,半个时辰后在山门汇合。”
秦之渡拍拍楼明止的肩,示意莫衔梅将他领走,陪他收拾行李,莫衔梅自然照做。
齐嵊猜出这位师侄是有话要说,索性也不装傻,直接问道:“何事?”
“师尊为何让我陪同?”
齐嵊真诚地看着他:“我也想知道。”
秦之渡蹙眉,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敷衍地点点头,转身欲走,又听齐嵊恍然大悟地叫住他:“诶,有可能是因为师兄近日也要外出,提前将你交付给我。”
“……外出?”秦之渡眉头皱得更深,问,“去哪?”
齐嵊这次却不愿知无不尽,只冲他笑笑,挥手道:“收拾行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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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修界和凡俗界之间原本是没有界限的,但因为数百年前的魔物乱世,为了保护凡俗界的凡人,以一剑老祖为首的上修界前辈只得布下结界,只在东南西北四处留出结界临点。
而随着南部长明岛的覆灭,三千门生自愿殉岛,后来数以万计的修者前赴后继,终于补上了南部的临点,此后只在东、西、北三处留下临点。
一剑山地处东部,自然也从东部临点出入,秦之渡对这条路烂熟于心,连绵延的雪景都和记忆中几无二样。
一行四人皆着素服,踏着皑皑的白雪,齐嵊为首,特意招呼秦之渡和莫衔梅穿上了大氅。
四人一道穿过临点,顺着秦之渡被姜琰领回去的路线,一路坎坷地下了山。
秦之渡唯恐莫衔梅踩中哪处松垮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齐嵊也牵着楼明止,四人都一言不发,只有楼明止通红的眼睛昭示着他们的去处。
齐嵊领着他们穿越雪山,伸手拨开最后一枝梅,望见宁静的眉川,轻声道:“到了。”
楼明止自觉顶上他的位置,走在最前面,低声说:“我家在熙和坊,不远。”
秦之渡闻言一怔,略略皱起眉,但此刻不便多说,他只是顺手牵了一把莫衔梅,让他先跟上齐嵊他们,自己则稍稍滞后。
等到另外三人都已走远好几步,才抬腕召出方才由任相思留在他身边的灵蝶。
灵蝶立在他肩头,翅膀一振,传来任相思含笑的嗓音,正是她先前将说未说的话:
“小秦初入上修界,想必许多规矩都还不知,琰儿虽是数得上名号的大能,却不善交际,恐怕也无法教你什么。
本座么,与令尊有故,可惜知渡出事之日,本座远在千里之外,一东一西,救援来迟,至今耿耿于怀。补偿给你什么旁物都是虚的,回头你去问问琰儿,何为玄机载——恰在一年之后便有一届,若你能在此前筑基,本座便做主准你独立于一剑山的名额之外,单独参加玄机载。
其余若有何事需要本座帮忙,大可前来玄机阁报上名姓,直接面见。
此外,万望珍重,顾全自己。莫要重蹈覆辙,令亲友戚戚。”
秦之渡神色微凛,眼见着灵蝶湮灭,才举步追上齐嵊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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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机载是何物,他自然不需多问姜琰。
十年一届,一届十天,所有六十岁以下的修者皆可通过宗门选拔参与玄机载的角逐。
然而上修界自从长明岛和雪族消亡之后,新宗派层出不穷,截至现今,已有数百宗派。玄机阁自持公平,对天下宗派一视同仁,任何宗派都只得五个名额,纵是一剑山这般地位,也照样只能派出五人。
玄机载分为天、地、玄、黄四榜,天榜只接受元婴至出窍期的修士,地榜则是金丹至元婴,玄榜为筑基至金丹,黄榜才交予筑基以下。
而玄机阁给出的奖励也十分大方,天榜前十、地榜前五、玄榜前三和黄榜第一,皆可面见昆仑镜。
昆仑镜作为神器,除却镇魔,还可以预测天命,这也更引得天下人对玄机载趋之若鹜。
秦知渡前世倒是参与过一次玄机载,彼时姜琰只拿了地榜第六,和昆仑镜擦肩而过,秦知渡却众望所归地斩获天榜第一。
欢天喜地的庆祝声里,秦知渡好言谢过别人的恭贺,却单独牵了闷闷不乐的姜琰过去昆仑镜前,笑着问:“昆仑镜,快说说,我家阿琰将来的道侣漂不漂亮?”
姜琰猛地推开他,漂亮的眼眸里满是羞愤,憋了半晌,才说:“……问你自己的事!”
秦知渡可怜巴巴:“阿琰的事不就是我的事?”
姜琰当然不理他,兀自垂着头,不情不愿地说:“我不找道侣。”
“——哦?好无情哦。”秦知渡忍俊不禁,“那阿琰说,我该问什么?”
姜琰不言不语,被秦知渡摇了好半天的胳膊,还是一如既往地肃着一张脸。
秦知渡正想着这次怎么这么难哄,却见姜琰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秦知渡挑眉,正好奇他会问个什么问题出来。
但他只是冷漠无情地立在昆仑镜前,字正腔圆地问:“昆仑镜,秦知渡将来的道侣漂亮吗?”
秦知渡:“……”
可怜他当时不以为意,只顾着想讨姜琰开心。毕竟那年姜琰不过十八岁,刚刚突破金丹不久,地榜前五却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修者,否则姜琰何至于沦为第六。
然而现在回忆起来,秦之渡只觉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认真看一眼,兴许昆仑镜的答案就是,此人将来会未婚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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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追上齐嵊他们时,恰好听见莫衔梅轻声在问:“十九的父亲,究竟是为何...?”
“不清楚。”齐嵊本想一言带过,瞟了一眼楼明止远远在前的身影,这才捏了捏鼻梁,说,“似乎是匪患。”
秦之渡快步跟上前去,插言问:“哪路的匪患?”
齐嵊不想他会追究这个问题,当即叹道:“匪患。凡俗界的匪患,可真是越来越猖獗了。他爹娘不过是外出探亲,路上就遇到了匪患。至于是哪一路?我又怎么知道。”
他这话也不是作伪,齐嵊生在上修界,如果不是当真对楼明止上了心,恐怕连记住眉川的地名都不大可能。
但要问最近的匪患,那的确是在为难他。
看来是问不出更多了。
秦之渡停住脚步,向他俩轻轻颔首:“熙和坊楼府,我知道地方,你们且先跟着去罢,我稍后便来。”
齐嵊蹙眉:“你不要独自行动。”
“师尊让我一同过来,实则是给我个机会,向故人道别。”秦之渡抬了抬手,随意道,“我去去就回,师叔不必担心,眉川我可熟得很。”
齐嵊还想再劝,秦之渡却溜得飞快,借着眉川七弯八拐的巷子,不多时便穿出街道,彻底走出了齐嵊的视线。
恍惚,终于可以换地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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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深恩不负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