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序应邀来到李国球新建的庄园门口时,一只强壮的德国黑背猛地朝他扑过来,所幸有链子将它牢牢拴住,它只好通过狂躁的叫声来发出强横而无礼的警告。
韩萍笑盈盈的迎出来,她主动握着周序的手道:“从没见我们家的乐乐如此快乐,想必它认出了你是李国球最要好的兄弟,正在问你讨要联系方式呢。”
稳定的幸福才是女人抵抗衰老的灵丹妙药,你能从韩萍依然光洁的额头和依然婀娜的身姿上领悟这一事实,只不过,她的笑容和语气中有一点刻意隐藏和居高临下的轻蔑,饱经沧桑的周序哪里看不出来,但他毫不在意,依旧热情而真挚的问候了一声:大姐,你好!
中式精装的大客厅里已经有一些男男女女了,个个穿着名牌服饰,光鲜亮丽,举止文雅,周序搓搓手苦笑了一下,他是从正在打桩的工地上匆忙赶过来的,一脸的灰尘满脚的泥,圆领汗衫下摆还有个被钢筋挂破的小洞,周序心里不由得埋怨起李国球来:说是介绍我认识一个搞工程的朋友,可这一屋子的体面人,哪个看上去像是泥瓦匠呢,这回可真是鸡入鹤群了。
李国球如众星捧月般坐在众人中间,正详细介绍绿色庄园的现状和规划:种了多少亩大棚蔬菜,有多少头高品质存栏母猪,准备引进哪些外地品种的鸡、鸭、鹅,如何做到绿色、有机、环保、高产的协调统一和生态循环。
李国球气定神闲的侃侃而谈,众位绅士淑女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周序走进客厅,这才打断了李国球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李国球微笑着邀请周序去鱼塘钓鱼,他告诉周序,在美国硅谷工作的女儿昨日才回到三江休假,今天一大早就有许多她的狐朋狗友来搞突然袭击,晚上他们要在庄园举行盛大派对,估计还会有人陆续赶过来,不过没关系,杂七杂八的事有韩萍和几个员工操心,他致几句欢迎词就算完成了任务,热闹是他们的,清静是咱们的,痛快钓两竿才是正道,我的那个钓友,金玛丽家俱连锁中心的副总经理,负责后勤、基建这一块,也算是和你同行吧,他已经在鱼塘边恭候多时了。
李国球是除肖铭之外周序最钦佩的人,上帝不仅把李国球所有能看见光明的门窗统统焊死,而且还赌气式的给每扇门窗都加了把锁,可他不抱怨,不气馁,硬是靠顽强、勇气、坚毅、智慧冲出漆黑的旧舍,另外建起一栋阳光灿烂的幸福庄园,不光如此,他还资助了很多生活在极度贫困中的女孩,为她们至少保留了一扇能看得见希望的窗户。
“我姓甘,是因为对钓鱼感兴趣,所以才有幸和老李成为了朋友,听老李说你技术不错,正好今天又有空,便特意过来学习学习。”
甘副总经理和周序个子差不多高,但要比周序白一些胖一些,见周序推着李国球过来,他赶忙放下鱼竿,迎上前热情的先做了自我介绍,周序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
半个月之后,与周序相见恨晚的甘副总经理送给了周序一个大礼,封阳市金玛丽家俱新城基坑工程,包含支护桩、锚杆、钢筋网、钢管桩、冠梁,价值六百八十万。
像这样一个优质项目,周序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只要转手卖给其他建筑公司,收个二十万好处费绝对没有问题,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就交给了丁靖。
封阳市离三江不远,在三江的东南方向,坐火车一个小时就能到。丁靖接到周序转过来的大礼后格外重视,立即派出了以林有泉为首的得力干将进驻现场,周序每个星期也会去帮两天忙。
这个傍晚,周序和林有泉找了家路边店,炒了几个家常小菜,边吃边喝边开始了轻松愉快的对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寻常往事,家长里短,二人信手拈来,无所不谈。友谊似春风扑面而来,温馨、柔软、舒适,令人不知不觉沉迷其中,身心得到极大的放松。
只可惜,这样的好时光对周序来说依然是昙花一现,他的生活轨迹很快又回到了荆棘遍布的小路上。
“请问,你是周序吗?”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一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促使他站起身走出饭馆。
“我是周序,您是……”
“我是三江市派出所民警,你母亲刚才出了意外,摔得不轻,我们把她送进了松西湖人民医院,这个电话是你女儿告诉我的,你能尽快赶回来吗?”
舌头像是在零下五十度的冰水里冻了一夜的鱼,僵硬得伸不直,卷不起,周序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说话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我在封阳,马上回。”周序挤呀挤呀,终于从喉咙深处硬挤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说完之后便觉得整个咽喉又苦又涩又干。
“别着急啊,路上注意安全。”女警官轻声细语的提醒周序,周序内心非常感激,但就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六年前在工地上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周序表现出来的是歇斯底里、无所顾忌的悲哀,而这一回,他冷静得简直如一具没有生命的木雕之人,意识在此刻完全游离于体外并完全处于恐惧的统治之下。
要摆脱这种状态,只有尽快赶到母亲身边,被恐惧控制的意识终于大发慈悲的允许他举手拦下一辆的士,在的士即将驶出这座了小城之际,周序的手机铃声提醒他,林有泉还在小饭馆里等着他呢。
“什么情况啊,师傅,菜都凉了,出来也找不见人,你被外星人绑架了么。”
“小林,不好意思,不辞而别是因为我妈身体出了点状况,我得去医院照顾她。”林有泉的声音总算把周序的魂叫回了身体里,他的舌头也勉强可以转动了。
林有泉吓了一跳:“你让车在路边停一下,我和你一起回三江。”
“工地明天上午有安监站的来检查,下午还有例会,现场怎么可以没有管理人员呢,我妈就是点小毛病,没事,车已经上了高速,不一会就到了。”
五十分钟后赶到医院,进了医院大门,周序的心反而镇定下来,他不住告诫自己:这个家只能靠你了,你是顶天立地大男人,千万不要惊慌失措乱了分寸。
母亲已疼得昏迷过去,医生和护士正在紧急处理,汐汐在外面小声抽泣,见着周序,直接扑进他的怀抱。
父女紧紧拥抱着,在长时间的默默无语中寻找安慰并赐予对方安慰,周序突然为戴瑶不在女儿身边而难过,他多么希望此刻搂着汐汐头的是戴瑶,并告诉汐汐:什么都别怕,妈妈在这里。
汐汐总算不哭了,她告诉周序:“小区停气,奶奶领我去外面吃,路过一个工地,好几辆水泥车占了人行道,我们想走到对面去绕行,可是那儿有个台阶,路灯又太暗,奶奶一脚踩空,摔到地上就起不来了,一直喊疼,后面来了俩个小姐姐,她们赶紧打了110,警察来后不敢移动奶奶,又拔了120。”
周序对那两个年青女子充满了感激,老人摔倒在地,周围漆黑一片,可能大部人的选择是远远绕行,以免惹祸上身,而她俩不仅没有跑开,还蹲下来问个仔细,见祖孙俩没有手机,立即帮着报警,一直等到警察来了才离开。
这个世界总是因着善良的存在而不至太过冰冷,周序很想见她们一面,然后深深躹躬表达由衷的谢意。滴水之恩,虽说不一定能涌泉相报,但至少要铭记于心。
母亲于夜里十二点钟稍稍稳定下来,手术还要等主任医师来会诊,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髋骨粉碎性骨折。
晚上,周序和汐汐都没回去,就在病房里陪着打了止痛针后昏昏沉睡的老人,幸运的是旁边那张病床空着,好心的护士允许汐汐在上面休息,周序则坐在椅子上一夜无眠,长这么大,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期盼着黎明的到来。
总算熬到了医院上班时间,骨科主任来查房了,他姓牟,痩瘦的,个子不高,十分精干的样子。牟主任看过片子后,对周序道:“老人必须尽快手术,要植入钢板,钢钉,是个大手术,你若决定在我们这做,各项检查完成后,我马上安排。”
松西湖人民医院是个二甲医院,在这里给母亲做这么大的手术,周序当然有些犹豫。
牟主任看出了周序的迟疑,他领着周序去了对面病房,指着一个老伯道:“这个病人八十七了,摔断了小腿骨,前阵子也是我做的手术,恢复得挺好。”
随后,他又带周序去了另外几个病房,看了三个手术成功后正在恢复的六七十岁老人,说,你母亲这个情况,一是尽量不要移动,二是尽早手术,你要快点做出决定,如果非要转院,就得抓紧去办。
很显然,牟主任的自信和大方展示的成果已经征服了周序,他斩钉截铁的道:“主任,我当然相信你,你是专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全力配合。”
在手术之前的例行谈话中,牟主任问周序:“你母亲什么医保都没有,那么你选择一下,植入的材料是要进口还是国产的,进口的大概二万多,国产的肯定要便宜许多。 ”
周序道:“当然用正口的,我妈年纪这么大了,不可能再开一刀取出来,要留在体内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