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人才是这个世界上难得强大的存在。心中守护一个人的**愈是强大了,手上的力量也会蓬□□来。小沐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冲到梧桐身前的,他只是知道,爬起来,然后跑到阿娘身边去,他把柔软的胸怀对着这个养自己长大的人,把后背朝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武器和拿着武器的同类,刀剑无眼,出手了也没有立马就能够果断收住的可能,小沐觉得后背被撕扯一般疼痛,可看着被保护着的他的阿娘,却是觉得高兴的。他现在是不是算长大了,阿娘您看,小沐都能够保护您了呐!小沐想高兴地这样说,可是偏偏就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背后的人声嘈杂,他也一点都不想去管,脱力之间,再撑不住自己这幼小的身躯,慢慢滑落在地,他还是想抱一抱梧桐的,梧桐抬手也想摸摸自己的小儿子的,可是两个人终究谁也没有碰到对方。小沐跌落在了一地梧桐叶之间,失去了意识。
“醒了!醒了!小少爷醒了!”惊喜唤人的那个小丫鬟嗓门极大,声音绕来绕去穿过长廊,继而就是一阵阵嘈乱的脚步声。睡在床榻上的小男孩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的时候,入目是青灰色的纱帐,以及一张担忧的妇人的脸。他直起身子,旁边的那个妇人不愿假手于他人,连忙过来扶,他轻咳的时候,那只温暖的手就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背。可是他觉得很奇怪啊,为什么脑子里面空空的,什么都记不起来,连心里都是空的,可是却莫名其妙地好难过好难过,就好像那片空空里他把自己弄丢了一样。
那个妇人看他疑惑难过的样子,亲昵又小声地提醒他:“你叫吴想,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阿娘。这里是吴罔镇吴家,你跑出去玩儿,摔了头才什么都忘了,可是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听到阿娘这样的字眼,突然觉得一切没由得而来的难过都有了突破口,可是他却忍不住躲了躲那个妇人再次探过来要摸他额头的手,蹙着眉看去:“你的手……”
那个妇人看见他的目光,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喉头动了动,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吴誉,才小心询问:“怎么了?”“你的手在抖,你怕什么?你怕我吗?”这样一张童稚的脸,却说着这样的话,反倒有些吓人,那妇人强忍着要避开的想法,才勉强回应:“阿娘,阿娘是怕碰着了你的痛处啊。你大病初愈的……”那人说着要来拉他的被褥,想要帮忙捂得紧一点,可他再次避了开去。他不明白。吴想是谁?他真的是吴想吗?如果他是,为什么这个名字对他而言这么陌生?
站在远处的吴誉终是没有忍住,拉了拉坐在床边的那个妇人:“孩子初醒,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于是房间里的人闹哄哄地来,却动静极小地又再度散去。吴想躺在床上,看着床顶上坠着的一只铜质的小风铃,在想念一个记不起来的人。
房门外,那妇人软了脚,虚虚地扶在吴誉的手臂上,面上是惊惧,连唇色都显得苍白:“大人!那个孩子终是和那妖物有牵扯不尽的关系,为何我们还要留着!”吴誉正色:“那妖物消失得不明不白的,谁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卷土重来,照目前看来,也就只有这个孩子能够勉强压得住那妖物。况且,我费尽心力才从所谓妖市弄到了一碗孟婆汤,他断不会想起过去的一切,你怕什么!妇道人家眼界实在浅薄,若是这个孩子为我们所用其间利害还需要我多说吗!”
话说至此那妇人也只好颤颤巍巍地应下。
吴想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从孩童,长成了少年。风度翩翩,模样也生得俊俏,可偏偏这样一个少年郎却愈发顽劣。他哪里看不出来这个家里上下的诡异,明里暗里诸多限制,别说是走出镇子,连吴家大院都不让他出。这吴家上下对于他目中的惧怕,已然不是对于家中矜贵的少爷的怕意,却更像是面对什么要吃人的妖怪一般。更何况,夜里时常会出现在梦里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分明温柔地喊着他小沐的。吴想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给这个吴家找点事情做。既然人人都怕他,他就不介意让周围的人再怕上一点。
唯有一件事情,叫他觉得奇怪且实在放心不下。每次他出手打人又或是其他,时而会控制不住力道,再实在收不住手的时候,总是有什么会挡在他面前,保护住他想要伤害的人或者东西。
吴想十六岁的时候,镇子上的同龄人多少都已经参加过科考了,能做举人、进士的也大多都离了家,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平白受着这样的气。十六岁生辰那天,他蹲坐在自己院子,揪着树下的草,觉得这个世界实在不公平。这么一坐便是一下午,等到入了黄昏,天气变凉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肩上一重,一件外袍披在了身上,不用转头他也知道一定空无一人。他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安心。在那若有若无的气息消失之前,他带着恳求的口气,说:“喂,今天是我的生辰。”
他没有得到回应,转过头去的时候,地上放着一颗金灿灿的梧桐子。他叹了口气,年年如此,才要伸手去拿,那颗梧桐子却突然裂了开来,继而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梧桐子的模样,灰黄如同没有生息。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他站起身,脚步就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冲破了家丁的阻拦,一路往镇外跑,那间庙宇从外就可以看见的金灿灿的梧桐树为什么渐渐再褪去颜色?心脏跳动的时候都是痛的,每一口呼吸都重重敲打在肺腑之间,撞击出浓重的血腥味,他终于又站在那颗梧桐树下,可再不见那个树洞,再不见高大的梧桐,他站定的那一刻,梧桐树在他眼前轰然倒下,露出背后早已破烂荒废的庙宇以及拿着锯子的数个壮汉。
吴家的人快速赶到。那几个壮汉虽不知自己何必怕一个少年,却依旧躲得老远,吴誉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对着少年的背影:“吴想,回来。”
吴想却低低地笑出了声,然后笑声慢慢变大,到了最后他的眼角挂着泪,却是在捧腹大笑的:“多奇怪啊!你说说!这多奇怪啊!明明你们一个个手里拿着刀枪棍箭的,再不济都是背着铁锹如临大敌一般的,对着我,却在喊我回家。我问你?哪个家人是这么喊自己的孩子回家的?”他转过身,对着这些十多年来声称是自己家人的人。吴誉看着那个少年,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这个样子,那棵梧桐怎么也烧不死,哪怕短瞬之间就好像消失了一般,可过了两天又会莫名其妙出现,姿态模样,甚至是树干的粗壮程度都一如从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愈加茂盛,他实在害怕当年的妖精卷土重来,对吴罔镇的人伺机报复,才找了人用斩妖的武器炼化的工具伐了木,看到吴想的模样,他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吴想看到吴誉的动作,反倒是笑得更高兴了:“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你不觉得好笑吗?”他指了指身后的这棵梧桐树:“信她的时候,拜她,觉得长寿了些,便是带着灵气的东西了,香火供奉,信若神明。怕她的时候,杀她,觉得不如把潜在的危险都消灭殆尽好一些,火烧砍伐,连一个和她相关的孩子,你们都避如蛇蝎。”
吴誉觉得大事不妙,听这话就知道吴想大约是想起过去的一切了。果然,什么妖市来的孟婆汤,全都是骗人的,白费了他那些银钱,当初不记得了怕也只是因为摔了头罢了。
“镇长!怎么办啊!”
“杀了他吧!他跟那个妖物是一伙儿的!”
“出手吧!”
“再不动手,他估计就要杀了我们了!”
背后的人声愈加嘈杂。吴想就这么坦坦然然地站在那里,等不到吴誉的回答,他才轻描淡写地张开手臂:“杀了我吧。反正你们也不只一次地想要这么做了。”
人群中那支箭呼啸着风声而出的时候,吴想已经做好了要死去的准备了。他这一次没打算挣扎又或者做些什么。他甚至高兴地闭上了眼,可痛楚没有传来,他睁开眼,大片的梧桐叶包裹住了到他身前的那只箭,然后箭落了地,叶也铺满在他的面前。
这样诡异的状态惊惧了人群,一如过去,所有针对未知的恶意和伤害再次卷土重来。对于吴想而言,这无异于是在给他释放一个信号的,他阿娘没有消失。那他怎么还有理由就这么平白死去呢?既然如此,不如,顺便报个仇好了。他嘴角咧着笑,杀入了人群。
梧桐近乎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才挡住那支飞向少年的利箭的。她的元魂驻扎在那棵梧桐树内,虽不至于就这么死了,可比起上次,这次斩断她元魂的东西不是俗物,挡下那只箭之后,她便彻底没了意识。等到恍惚醒来,只觉得身上靠着一个人,她凝结不出人形,却也看得见,少年满身是伤,却依旧轻快地哼着歌躺在她的树干上,如同每一个少年还是幼儿的夜晚一样。可骇人的是,梧桐庙外,满地的鲜血,虽然尸体被清理的干净,可那些恼人的血腥味却是怎么也散不去的。
少年的气息愈加微弱。却高兴且期待地轻声说着:“我睡一觉,我醒来的时候,要看见你啊阿娘。”
吴想终于变成了当初的小沐,却再也不是那个小沐了。他醒来的时候,那棵梧桐生回了原来的地方,和过去一模一样,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不是鬼,却再也不是人了。他明明还可以察觉到他阿娘的气息的,可是梧桐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了。
大概是做了错事吧,大概是变成了她不想看见的样子,所以她救了自己,却抛弃了自己,再也不愿意来看看自己了。小沐想。于是他变换了形态,回到了幼时的模样,然后跪在梧桐树下:这样呢?这样您愿意看一看我了吗?这样,您能够抱一抱我了吗?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变成您不喜欢的样子的,我当时只是太生气了。
“阿娘……”小小的孩子一声又一声在唤。却再也没有人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