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纵美和灰宝白天忙得脑子里装不下别的事情,晚上安生下来后脑子有了空,想的多了,就不可避免地会难过起来。
她们找了很多妖怪,但都没有办法将地毯中的四个妖怪弄出来。
从前三个大妖怪都在时,她们就像是被母亲牵着的小崽,母亲走一步,她们走一步,完全不用担心前路坎坷,现在却突然要自立了,各种母亲们遗留的事业铺天盖地的向她们砸来,而她们唯恐自己的手臂不够有力,接不住这如山的责任。
她们本可以扔下商队逃走的,但逃走能去哪呢?她们身在异国,就算跑回故土,又要去做些什么呢?该如何生存,如何解决温饱,又如何躲避捉妖人的致命追击?
她们完全不知道。
小妖怪早早地被大妖怪拉入人群,却还没学会在人群中生存的方法,又不甘心再次回归野蛮。
灰宝嚼着馍饼,突然发现眼前被咬了一口的馍饼模糊了,她奇怪地眨眨眼,几滴泪水因此掉了下来,在木桌上砸出几处深色。
饭桌对面的黄纵美抬头,恰好看见这一幕。
她嚼肉的动作顿了顿,伸手想给灰宝擦擦眼泪,但又发现自己手上沾着肉油,于是收回来,十分不讲究地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再伸出去给灰宝抹掉脸上的眼泪。
“她们……她们应该很快就回来了。”黄纵美见灰宝的眼泪越来越多,扔了手里的羊腿,两只手都去给灰宝擦眼泪,“就和以前一样,她们会回来的。”
灰宝本来不知道自己是在伤心,一听“以前”二字,不知想到了什么,鼻子突然就酸了。
她哭出了声音,呜咽着说:“那是因为以前有小梦。小梦在,她们肯定会回去找小梦的。”
黄纵美一怔。
对嘞,她为什么会觉得那三个妖怪一定会回来找她俩?凭什么?
她就是一只打劫不成反被打劫、最初捉来只是为了给王遗策当围脖的黄皮子。她没有王遗策的好脑子,也没有柳叶的眼力见,更没有庞害的高武力,人家为什么要在意她?
灰宝是王遗策和柳叶跟捉妖人搏杀时顺手救的小老鼠,以前小小的一只,养着不废粮食,又有小梦照顾,所以留下来了。可小梦不在了,灰宝也长大了,如今一顿饭足能吃下一整张馍,又要穿衣服,养着比以前废钱了。
行商不就是为了赚钱吗?难道王遗策现在很缺钱?会不会嫌灰宝吃得多,所以把灰宝扔了?
桌上的羊腿瞬间就不香了,黄纵美越想越不敢想,就怕自己一不小心猜到了真相。
但她是来安慰灰宝的,不能往坏里想。黄纵美赶紧从记忆中扒拉出大妖对她们好的证据。
“她们教我们识字,习武,算数,还给我们买好吃,买好衣服,去哪里都带着我们。”黄纵美挪到桌子另一边去,将灰宝抱进怀中,“庞害教我们除祟,二策管我们吃住,柳叶还帮我们补衣服,她们对我们很好,不会丢下我们的。”
她越说越没底气,一时好又不代表一直好,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不就是信了所谓的“好”,才被逼上了做山匪的那条路么?
……
初化形时的记忆很模糊,黄纵美只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她凭着本能找地方避雨,化为人手的前肢已经不适于爬行,可她不会用双腿站立行走,爬行时,皮薄的手掌摁在了带刺的野草上,血肉里勾进几颗倒刺。
她不懂得如何将倒刺取出来,只能舔着发痛的掌心,企图让伤口快些愈合。在兽的认知中,痛是因为受伤,只要伤口愈合了,她就不会再痛了。
骤雨溅入屋檐,黄纵美一头炸毛的黄色长发被尽数打湿,难得显现出几分柔顺来,丝丝缕缕地遮蔽在身体上。
她在檐下缩成一团,打算像从前一样睁着眼睛挨过雨夜。夜风不断地从檐下穿过,吹得她直打哆嗦,大雨还在落,可她却好一会儿没感觉到有雨水拍打在身上了。
黄纵美似有所感地仰头,向身后看去。
一个衣着随意但脸上脂粉极重的女人站在她身后,手里支着把伞,微微前倾,挡住了扑向她的风雨湿寒。
女人将衣服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又将她牵起来,带回了家里。
那个所谓的“家”中有很多女人,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她们一起住在一栋楼里,时常有男人在这栋楼里出入。
黄纵美刚化形时,不过六七岁孩童的模样,女人把她洗干净,又给她穿上衣服,梳起她的长发,让她留在楼里帮忙打扫。
人类学会的第一个音节是用来称呼母亲的,化形后的妖也是,黄纵美学会的第一句人话是“妈妈”。
妈妈——楼里的女子都这么称呼那个女人。
黄纵美在楼里擦地,和她一样的小孩还有两个,每当有一个男人从姐姐们的房间里出来后,她们三个就进屋去收拾。一个收拾接待客人的姐姐,一个收拾床铺,而她负责擦干净地面。
有一次在地板上擦到了鲜血,她顺着味道嗅去,见刚送走客人的金霜姐姐胳膊上全是伤口,正往外渗血。黄纵美下意识凑上前去,舔舐那些破损的地方。
金霜抓着她的头发往后扯,让她不要舔,说伤口脏。
她说:“舔舔就不会痛了,不脏。”
金霜看着她,突然哭了起来,像是积攒了天大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宣泄了,抱着她嚎啕。泪水划过金霜微微肿胀的脸颊,滴落在她的掌心。
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不时会有阵痛从中传来。
黄纵美的舌头还没收回去,她尝到了女人眼泪的滋味,是咸的。
像她化形那天的雨水一样。
黄纵美将这泪水在舌尖回味,大概明白了哭泣所含有的情绪。她被雨淋的滋味不好受,金霜哭的时候也一定不好受。
不知道自己在楼里待了多久,黄纵美不会算数,也不知道所谓的年月日,只是看见了无数次日升与日落,人来与人往。
她原先要仰头才能看见的那些女子,也渐渐与她平视,甚至需要仰头看她。妈妈说她是长大了,不再让她做脏活累活,给她穿上漂亮的衣饰,挽起和女子们一样的发髻。
妈妈时常夸她好看,说她生了一张美人面,又说能卖个好价钱,她听不懂,但只要给她吃的,她就照做。
有奶就是娘,那时的黄纵美认为妈妈天下第一好,又给她饭吃,又给她漂亮衣服穿。
金霜见她面上擦了脂粉,总趁妈妈不在时给她洗掉,说这不是好东西,不要留在脸上。
“可是漂亮。”
“漂亮会害死你啊……”
她与金霜时常待在一处,金霜识得几个字,以她的发色为姓,给她取名为“纵美”,愿她有朝一日能自由自在地展示自己的美貌。
金霜年纪不小了,接待的客人越来越多,黄纵美每回见到,都能看见金霜身上带伤。腿,臂,面,都有或是打或是掐出来的伤痕,好像大家都知道金霜肤白皮软,故意要往金霜的身上留痕。
妖类兽性难抑,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黄纵美渐渐就将金霜当做同族。妖怪化形为人后的意识是逐渐明晰起来的,如果有人教导,妖怪明理的速度会加快。
但楼里的大家都忙,也都浑浑噩噩,不明白道理,于是黄纵美也跟着浑浑噩噩。好久之后,她才意识到不能总等着受伤后落泪,既然怕痛,那在伤口烙在皮肉上之前就应该阻止。
妈妈说她干净又漂亮,不能像其他楼中女子一样,便将她卖给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做妾。黄纵美不知道做妾是什么意思,男人来带她走时,她和以往一样听从妈妈的话,跟着男人走了,只是在踏出楼门时,她听见金霜的房间里传出一声饱含惊惧的惨叫。
哭嚎声凄厉惨绝,黄纵美以前在丛林中听过类似的声音,孤狼悲号,折翅鸟鸣,是活物在濒临死亡时爆发的求救。黄纵美压抑了十几年的兽性妖性都被这声嚎啕刺激出来,她撞开房门,冲上去狠狠咬住拿鞭子抽打金霜的男人。
兽类好像天生都知道其他生物的脆弱之处在哪,黄纵美死死咬着男人的脖颈,獠牙深刺入血肉,血液喷溅在她姣好的脸上,硬生生衬出了一脸的凶神恶煞。
她像一只被惊吓过度的野兽,叼着同类的残躯向深林中逃窜。黄纵美抱着金霜跑进山林中,找了丛灌木做遮挡才停下,她看向怀里的金霜,发现金霜的脖子破了,正在往外流血。
金霜的身体上时常出血,黄纵美都快习惯了,她照旧去舔舐金霜脖子上的创口,像是对待同族一样,金霜从前都会阻拦她,但如今却不会了。
血止不住,等伤口终于停止流血时,她才发现金霜早就没了气息。
怪不得不来拦她。
黄纵美呆呆地抱着金霜的尸体,一瞬间突然明悟了许多道理,比如金霜是因为男人而受伤死亡的,而男人是妈妈放进楼里的。
是妈妈害死的金霜。
可为什么呢?妈妈明明给她们食物,给她们衣服,还收留她们,为什么要害死金霜呢?
那时的黄纵美还想不明白这么复杂的问题,她刨了个坑,把金霜埋进去。
手心曾被倒刺刺入的地方在刨土的时候发疼,但她无暇顾及。
后来被骗的次数多了,黄纵美因为容貌一次又一次地被卖进那个地方,又从那种地方逃出来,也渐渐明白了问题所在。
人们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因为她身上有利可图。
她用刀割开了掌心,将其中隐痛多年的倒刺尽数挑出,又用泥土抹脸,割断长发。她把自己打扮的像个野人,练出一身男人都惧怕的强壮肌肉,再不穿绫罗绸缎。她曾为了一口吃的杀进山匪窝里抢粮,又临时改变主意,踹了山匪头子,自己称王。
她站在所有人头上横行霸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别人身上图利,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她。
她将自己的美貌遮而不显,因为她始终记得金霜说过的美貌害人,她不想同金霜一样,躺进阴冷潮湿的地下,她想活在地上,日日沐浴阳光。
后来黄纵美遇到了王遗策她们,王遗策等人与妖对她好吗?当然好,好的不得了。
她一直在等这份“好”从她这里图利,把她卖到其他人手里,或是对她做出些惨无妖道的事,将她害得遍体鳞伤。
但是没有,王遗策图她能当围脖,庞害图她能习武一起除祟,柳叶图她能帮忙搬东西,这些事害到她了吗?没有。
她想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可以,只不过柳叶希望她能干干净净的。
“漂漂亮亮的怎么啦,谁乱看你?我把他的眼珠子挖了给你泡酒喝。”
王遗策曾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黄纵美抱紧灰宝,低声道:“她们要是不回来,大不了咱俩一起过。”
她话落后,那张被她们挂在墙上的地毯突然凭空消失,消失之处又凭空出现四个妖怪来,一个接一个四仰八叉地摔落在地。
王遗策她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