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使庞害从睡梦中惊醒。
……
五个妖怪站在大门口,王遗策朝燃着烛火的屋内望了一眼,她们动作很轻,没有吵醒小梦。
“你们去吧。”王遗策抬眼看向庞害,“给个方向,我回头去追上你们。”
庞害说道:“东北方向,具体在哪里未知。”
王遗策点点头,懒洋洋道:“知道了。”
两妖握手,王遗策将自己一整条手臂上的妖纹都转移到了庞害身上,以便于日后用这个找到彼此。
柳叶她们三个都跟着庞害走,王遗策冲四妖挥挥手,抱臂靠在门边,看着女妖们走远。
为首的庞害走出去一段距离,突然又折返回来,伸手用力抱住王遗策,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不舍。
她说不出让王遗策快点来找她们的话,王遗策与庞异梦情谊匪浅,不可能抛下垂暮之年的小梦再远行,如果哪一天王遗策突然来跟她们汇合,那么代表小梦已经离开人世了。
可她又觉得有点不甘心,王遗策今夜的话格外少,连分别都只说了句回头见,看不出有什么不舍来。
她本以为,自己与王遗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会有些许亲近,或较旁妖来说有所不同,但王遗策对她好像没什么格外特别的,最多就是经常摸她脑袋和她腻歪,跟她睡在一屋里经常半夜讲小话而不睡觉。
如果和王遗策睡在一个屋子里的不是她,而是黄纵美,她估计这两个黄毛妖怪也会讲一夜的小话不睡。
但凡犬类,都会希望自己是主人最爱的狗狗,庞害也不例外。
她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分别格外令她焦灼不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十分希望能从王遗策的口中听到些偏爱于她的话。
可现在明显不是个言明心意的好时机,庞害埋首在王遗策的颈间,忽然小声地问:“我可以亲亲你么?”
既然王遗策不向她走,那她来向王遗策迈步。
王遗策含糊道:“你怎么知道我刚刚往嘴里塞了一颗糖?你明明没回头。”
庞害闻言一怔,反应过来后哑然失笑。
这小鸡……
柳叶在远处越看越不对劲,在看见庞害拉开距离向王遗策脸上低头时,她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啪啪两下捂住左右黄纵美和灰宝的眼睛。
黄纵美惨叫道:“啊!我的眼睛!”
灰宝疑惑出声:“柳姨?”
柳叶捂紧两个小妖的眼睛,将她们往后带,“小妖不要学啊,不要学,不是好事。”
眼前一片漆黑的黄纵美和灰宝:???
什么不要学?不能像庞害和王遗策那样抱抱吗?
“庞害,你哪来的糖?还有吗给我一颗。”
“二娘给的,没了,快走。”
四个女妖遁入黑夜,不见踪影。
王遗策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久久不动,好久之后才伸手摸摸自己破了的嘴角。
庞害下嘴真够重的,跟她抢糖也就算了,还把她嘴给咬破了。
王遗策从兜里又摸出一颗糖来,拆了糖纸扔进嘴里,她心想道:幸好庞害没发现我兜里还有一把糖,不然今晚没得吃了。
庞害要是知道王遗策这心里活动,估计真的要呜呜汪汪哽咽出声了。
想法太正直了,太正直了啊!
四个女妖走后,王遗策和小梦继续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她们还去看了周韵珊。周韵珊的一对儿女早就到了适婚的年龄,也都各自嫁娶,王遗策对韵珊有恩,那对儿女说什么都得带着孩子给她磕三个头。
王遗策和小梦在周韵珊家没有看见韵珊的丈夫,她们也没有问起。
想来能让恩爱夫妻闭口不提对方的原因也就那么一件,再相见的好日子,大家都不想提起伤心事。
锦州被王遗策逛遍了,她现在连哪条街上铺了几块砖都知道。原先在街上开糖水铺的小贩如今老了,也不做糖水了,开了个杂货铺,整日坐在店门前看着来往的行人。
那小贩见到王遗策总觉得眼熟,某天一拍脑袋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这姑娘经常来光顾这条街上的甜食铺子,玖地的沂人少,这姑娘长得过于有特点,出手又大方,所以大伙都有印象。
只是三十年过去,这姑娘除了长得更好看了,怎么没别的变化呢?
“小梦~”王遗策拎着糕点进屋,没在窗边看见平日里不停手缝缝补补的小梦,于是放下糕点,信步到床边,将脑袋蛄蛹进床帐中。
她见小梦正躺在床上睡觉,两只手安安稳稳地放在身体两侧。
“小梦。”王遗策伸出一指,戳一戳小梦皱巴的脸颊,“年轻时,女子的皮肤细腻,男子的粗糙,老了之后却变得一样了,都皱皱巴巴的,又干又老。”
“都说人越老越絮叨,你却不一样,话变得越来越少,也很少唠叨我了。”
“我买了云糕,他们说这个适合老人吃,我放在桌子上了,你待会儿起来记得尝尝,如果你觉得好吃的话,以后……”
王遗策摸上小梦的腕子,剩下的话噎在了嘴里。屋内沉寂下去,王遗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握紧庞异梦干枯的手,只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胸口中闷得发疼,喉咙里像是突然失了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王遗策的情绪上还是翻涌起了排山倒海的悲意,千里堤溃只在一瞬间。
小梦与她宛若至亲,而至亲亡故,从来都不是一件能轻松迈过的事。
平日里装作毫不在意,也并不代表真的不在意。
千里外,正在饭馆里喝茶等菜的庞害手上一顿,茶盏停在脸下。
黄纵美正蘸着茶水在深色的桌子上画画,画好了一幅鸡犬戏蝶图,抬起头来正要叫庞害看,却见庞害不知何故泪流满面,泪水一滴滴砸在茶盏中,荡出波纹。
庞害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向盏中褶皱的茶水,手臂上的妖纹灼灼不可忽视。
王遗策为何突然大恸?
她的心好像跟着一块儿碎了。
去打水的灰宝感觉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脸上滑落,她下意识抬手用袖子擦了一下,袖子被濡湿成深色。
咦?
灰宝垂眸,从水桶的倒映中看见自己不知为何泪水涟涟。
……
“好啦主子,我得跟阴差大人走啦,他等得太久了。”
屋里,床上是小梦的遗体,床边是光下雨不打雷的王遗策,王遗策手里拽着的是小梦的死魂,小梦魂边站的是前来带走死魂的阴差席彻衍。
王遗策与席彻衍呈两面包夹之势,让小梦左右为难。
席彻衍已经麻木了,他只不过是抓恶魂顺道来带走个普通死魂,怎么还能跟王遗策遇上?
他连续带走两个王遗策所珍视的人,这鸡妖以后去了阴间不会套他麻袋吧?
“行了,别哭了,我们该走了。”席彻衍给了一边拴着勾魂索还不老实的恶魂一拳,对王遗策说道,“你爹娘兄妹都还在地下,她快点去说不定还能跟大伙儿见上一面。”
王遗策一听有关于亲人,顿时顾不上哭了,她狠狠抹了把眼泪,蹙眉问道:“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没投胎?”
席彻衍面无表情地说:“因为他们打牌上瘾,不愿意离开阴间。”
小梦:“……”
王遗策难得无语住,她脑子傻了半晌,呐呐道:“……他们开心就好。”
席彻衍:“……”
不是一家人,不打一副牌。
王遗策早就在锦州给小梦准备好了一个大墓穴,以便于她以后来找小梦时能从山林中一眼看到小梦的墓地在何处。墓穴里的陪葬品是她亲自布置的,墓碑也是她亲手刻的,甚至墓志铭都是她亲自题的。
这种规模的下葬,已经不是这个时代里的婢女能有的了。寻常人家的女人死后用棺材收殓,奴婢死后用草席卷起。
可王遗策没忘记,庞异梦曾经还是个公主。
王遗策不知道玖国公主下葬是何种规格,便仿了沂国公主的规格,金器银器,刀剑书画,生前所惜所用之物,尽数塞进了墓穴中。
她甚至脑子抽了一瞬,想把自己也塞进去,但最终还是没彻底傻掉,她往小梦的棺椁中放了许多自己的尾羽,权当陪葬了。
下葬那天,王遗策后知后觉地发现,能以亲眷名义参加小梦葬礼的人,只有她一个。
只有一个,还是个妖怪。
小梦在这世间的牵绊很少很少,几十年来都是围着她和她周边的事物在忙前忙后。
王遗策不禁想,她不在的那三十二年里,小梦是怎么过的呢?
会看着留下的黄纵美和灰宝思念故妖吗?
哀乐渐息,风声鼓荡。小梦下葬这天的天气很晴朗,一点阴霾都没有,天好的像是王遗策单纯地在送别友人,即使这位友人一去不归。
小梦的墓志铭具体写什么,王遗策纠结了好久,她肚子里没墨水,最后放弃了那些文绉绉的遣词造句,只写自个儿的感受。
王遗策拎起刻刀来,不需要先在碑上用墨水写个形,直接动刀去刻。
「万苦不辞,千辛同赴。百年姊妹,一梦参商。」
确实是“万苦不辞,千辛同赴”。王遗策唇角扯出一抹柔和的笑意来,她每次说要远行,小梦拎上包袱就跟她走,从未抱怨过一路跋山涉水的辛劳和魑魅横生的险境。
如今她们阴阳不同路,动如参商,再不能同行了。
王遗策花了点时间来收拾心情,她把云糕摆在小梦墓前,那些长方的糕点被她堆成个小院子的模样,瞧着有点像她们住的地方。
“我走啦。”她摸摸墓碑,站起身来,放眼望向东北的天际,那里有群鸟争飞,旭日初升,群鸟在红日前变为一片黑色的剪影,渐飞渐远,如梦似画。
“你休息吧,我去追上庞害她们。”
小梦,好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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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自难忘(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