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小吃摊上,三名女妖坐在桌边喝着茶,等小二将阳春面端上来。
柳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此行收获非凡,应该把灰宝带来的,她小,好带,塞在衣领里在那灵气充裕之境里周游一番,现在说不定都化形了。”
“怎么可能,我们不是才去了两天嘛,怎么可能两天就让灰宝化形?”王遗策玩着自己鬓边垂下来的一缕金发说。
“那可不一定,每一界的时间流逝都是不一样的。”柳叶话落,拿着烟杆要往嘴里塞,被警惕起来的庞害一巴掌拍掉,不悦道,“啧,我抽的不是毒,是凡人的烟草。”
庞害收回手,闻言面带歉意,“抱歉,你继续。”
店家过来上阳春面,王遗策付了钱,顺便问了店家一嘴:“如今是景泰几年了?”
她们如今还在沂国境内,王遗风为帝时期的年号是景泰。
那店家闻言一愣,随后笑道:“这位姑娘怕是记岔了,如今已是隆章二年了啊。”
“隆章二年?”王遗策愣住。
年号更换,代表皇位上的那个人换了,她哥怎么下台的这么快?
……不对。
隆章二年,他哥已经撤位两年了?
妖怪对于时间的流逝没那么敏感,原本她们三个也是这样。
直到她们回家,看见了容颜已老的小梦。
家里的大门开着,初搬来时种下的石榴树苗已经长得很高了,一个令她们感到有些陌生的年老妇女坐在石榴树下,正在教一个灰发的小姑娘识字。
小姑娘口中反复念叨着才学来的字句,无意间抬头,看见门外站着三个有些熟悉的女子,老妇人察觉到小姑娘的分心,顺着小姑娘的视线向门口看去。
主仆对望,恍若隔世。
小梦酸了眼眶,她站起来,膝上的识字书掉落在地,却顾不上,只是快步走到门口来,抓上王遗策的双臂。
你还知道回来?
出去这么久,怎么不往家里寄信?
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再也回不来了!
小梦的嘴唇颤了颤,最终什么苛责的话都没说出来,她拍拍王遗策的手臂,几近喑哑的嗓音低低地响起:“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王遗策在这时才真正地理解了何为岁月无情,光阴疏忽而过,在小梦原本细腻的肌肤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她一时间不能接受,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小梦,不知该如何应对。
到底是许多年不见,有些生疏了,小梦的性子也被岁月磨平,她见王遗策不说话,庞害和柳叶也不说话,只好起了一个话题。
她冲还站在石榴树下的灰发小姑娘招招手,唤道:“灰宝,来。”
柳叶有些愕然地看着走到跟前来的小姑娘,问道:“这是灰宝?”
灰宝怯怯地躲在小梦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着门口的三个女妖。
“是灰宝,她三年前变成人了,不过经常会把耳朵露出来,我怕叫人看见,没让她独自出过门。”小梦扶着灰宝的肩膀,将妖带到自己身前来,“她应该怎么称呼你们?”
柳叶:“叫姨。”
庞害:“叫师母,我教她习武。”
王遗策低着头,怔怔地看着灰宝的那双黑色大眼睛,好半晌才道:“叫姐姐吧。”
大伙儿坐下来一谈,才知道三个妖怪已经离开了三十二年。
王遗策有些犹豫道:“我哥他……”
小梦低声道:“先帝五年前病逝了。”
王遗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小梦转身,从一旁的木柜中取出一个匣子来,递到王遗策面前。
王遗策将匣子打开,里面是她三十二年前寄给王遗风的养身扳指,和几张御用信纸。
她拿出第一张信纸,展开。
「吾妹亲启:
听闻你曾回过锦王府,下令盖了一寺一观后又离开了,锦州政事一概不理,可确有其事?
你的来信吾看过了,做妖当真逍遥,吾下一世也想做妖,不知轮回可否允吾自行选择来世。
……帝王死后应当与庶民一样,怕是不能让吾得逞。」
第二张:
「吾有了一对儿女,男孩叫赤鸣,女孩叫琅语。琅语不知为何极为像你,整日淘气,时常将赤鸣气哭,闹到吾面前来让吾评理……吾当然偏心琅语。
小炎长大了,样貌十分像他母亲,嘉锐时常看着小炎的脸出神,惹得小炎不喜欢在家里待着,总往宫里跑,和赤鸣琅语一起闹得吾整日不得安宁。」
第三张:
「小梦寄信来说你许久不归家,去哪逍遥了?回来别忘了同为兄说说一路见闻。
小炎从流放的罪臣家里拎走一个貌若天仙的男子,不知去哪厮混了三年,回来后说他要和那男子结为夫夫,把嘉锐气的掀桌子追着那逆子打,说小炎配不上人家。
小炎带着那男子来宫里见过吾,那男子生的真如天仙一般,性格却豪放不羁,颇具侠气,是个妙人,只是眼睛不大好,听说是从小落下了病根。」
第四张:
「今日在书房中小憩时,听闻窗沿扣响,还以为是你回来了,一睁眼,见是琅语拿着花枝往吾桌子上扔,赤鸣在窗外抱着琅语。
他们兄妹俩平时水火不容的,捣蛋却一拍即合。
原本给你做的桂花蜜,都让这俩馋猫吃了。」
第五张:
「你皇嫂说想你了,吾也想,小炎和嘉锐也想。赤鸣和琅语还没见过你的样子,吾拿你的画像给他们看,他们说你不该是姑姑,而应当是叔叔。当初给你画像时,你是不是贿赂了画师,怎么将你画的如此威武?」
第六张:
「赤鸣对帝位无心,说要像嘉锐一样为国守疆,储君之位上便只有琅语了,那小姑娘高兴得很,说当上皇帝了就封赤鸣为大将军。
琅语不会收回你的封地,她说有机会要去看看,能遇到她那素未谋面的姑姑最好。」
第七张:
「吾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上朝不能久坐,也是时候了,便传位给琅语。
你给的养身扳指曾托梦给吾,说它真的已经尽力救吾了,但吾病入膏肓,它实在无能为力。吾来锦州养老,就住在锦王府对面。你何时能回来一趟?我们兄妹再叙叙旧。
玖地如今当真四季如春,不知是你用什么代价换来的。」
第八张:
「感觉吾每次只给你写寥寥数语,对不起你寄来的那两大箱家书,但吾的生活实在寡淡无味,没有那么多精彩的传奇可写,吾也没有你那等看待万物皆有趣的眼睛。
吾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并无其他感受。太傅当年说得对,吾做文章虽工整,却无灵气,不如你,乱涂乱画都蕴秀。」
第九张:
「昨日见到小梦了,她身边有一黄发女子和一灰发小姑娘,吾给她们包了红包……那黄发女子是你的同族还是你的孩子?与你好像,性格都有些许相近。
也不知你有无夫婿,吾给你留了嫁妆,都在锦王府。
见到小梦便会想起你,吾今夜要失眠了,怪你。」
第十张:
「床边站着许多阴兵,为首的那个鬼将说是来迎接吾的,还说与你相识。那鬼将叫席彻衍,是你的熟鬼?
吾该走了,也不知道写些什么留给你,肚子里的墨水怕都是年轻时拿去批奏折了。
那便祝吾妹:
无拘无束,逍遥行天地;如风如星,万古自在身。
遇人皆贵,天涯尽知音;柳暗花明,逢凶皆化吉。
为兄先行一步,我们来世再见。」
两滴泪落在信纸上,将“再见”二字模糊。
其他人与妖不知何时退出去了,屋里就剩王遗策一个妖。
可能是因为王遗风已经离开很久了,也可能是因为王遗风目前是唯一一个同她好好道别的家人,又或许是因为王遗风从小身体不好,大伙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都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王遗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痛。
她掉了一会儿眼泪,将信纸都收拾好放回匣子里,又将养身扳指取出来,到院子里去找小梦。
她将那个扳指戴在了小梦手上,希望这个有灵的法器能让小梦也延年益寿,身体安康。
大伙儿又围坐在一起。庞害在王遗策垂泪时问黄纵美去哪了,小梦说黄纵美去外面找空地练刀了。
这黄鼠狼平时不着调归不着调,但是功课一点没懈怠,该识字读书,便识字读书,该习武,便习武,还很听小梦的话。
当然,不排除小梦管她吃穿所以她听话的可能。
清荷在寺庙里待的很好,没有伤过人,反而救过许多因淘气以至于落水的小孩。
董玄光这些年一直奔走在玖地各处斩妖除魔,留了小山羊胡,一把年纪了,但身体硬朗的很,因为有道观和锦王特批文书的缘故,早就转为了正式道士,弟子满门,在玖地很有名。
周韵珊在三十年前就出嫁了,嫁给了一个农民,那农民虽不富裕,但很疼韵珊,夫妻俩现在过的很好,育有一子,已经娶妻,以后可以去看看他们一家子。
三个回来的妖怪听着小梦说大家都怎么样了。王遗策突然注意到小梦鬓边的白发。
她握着茶盏的手一下收紧,捏的指尖泛白。
“你……有生病吗?”她问。
“没呀,我身体好着呢。”小梦冲她笑了笑,眼角的褶皱随着笑颜清晰起来。
王遗策怔怔地看着小梦,突然觉得自己不认识小梦了。
小梦的头发乌黑,声音也很清亮,皮肤白净细腻,眼睛又圆又大,是正值年华的少女。
她对小梦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可小梦已经在她毫不知晓的情况下悄然衰老了。
变得两鬓斑白,声音苍哑,皮肤上满是皱纹,甚至长了些老年斑。
变成了令她感到陌生的样子。
她的义父王秩,就是变成了这副模样,最后沉疴难愈而终的。
王遗策突然站起来,不知从哪掏出了大把大把的金子,堆放在桌上。
“吃好穿好住好,不要生病。”她扔下这么一句话,就慌不择路地跑了。
她没有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好像只要她不看,小梦就能一直维持着她们最后见面的样子,不会再老去甚至死去。
“诶!等等——”小梦不知道王遗策怎么突然跑了,她下意识起身,追着跑到院门口。
外面早不见了王遗策的身影。
小梦扶着腰喘气,她看着外面不见人影的无边秋色,苦笑一声。
老啦……早就追不上她主子了。
庞害拍拍小梦的肩,示意小梦回去歇着,“我去追她。”
小梦笑说:“好,麻烦您了……”
哥哥也走了,小鸡面对老去的小梦感到恐慌无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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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自难忘(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