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抱着一个还不满月的男婴,仓皇逃窜时失足掉入了荷叶层叠的湖里。
看似柔弱不经折的荷叶将那个男婴稳稳地托住了,却没能托住男婴的母亲。女人的头撞在了湖边锋利的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等藕妖用大把荷叶将其拖上岸时,这位可怜的母亲已经没气了。
湖里每年都会淹死一两个人,这对于藕妖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些掉下来的人如果是小孩子,身轻体柔,她还能及时接住,将其抛回岸上;但大人她接不住,成年凡人的体重能够轻易压断她的荷叶梗,只能等她多调动些荷叶莲花来捞人。
水里的未知对于将死之人来说是十分可怕的,他们以为是水草牵绊住了自己,于是疯狂踢拽,将藕妖好不容易挪过来的荷叶梗都掰断扯烂,最终使自己溺死于水中。
这次的情况令藕妖有些手足无措,孩子的母亲已经没了,她虽是妖,却也知道凡人的婴孩是不能随便扔在路边的,容易被野兽叼走吃掉。
被裹在荷叶中的婴孩突然啜泣起来,藕妖学着曾经见过的妇女哄孩子的样子轻轻摇晃荷叶,但婴儿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大,响彻湖面。
有风吹来,像一只大手拂过荷叶丛,藕妖感觉自己的叶子在随风摇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小家伙可能是冷了。
她用荷叶梗抓了两只在湖面上游水的鸳鸯来,一左一右地放在小孩的两侧。
小孩的哭声弱了,但时断时续,睁着大眼睛不安地看向周围,目之所及只有接天的碧荷与两只被迫给他取暖的鸳鸯。
藕妖正在用荷叶梗挪土埋葬孩子的母亲,她一捧土刚放在女人的脸上,荷叶里的婴孩又大声哭了起来。这次藕妖将湖面上的一只母鸭甚至母鸭后面跟着的所有小鸭子都抓过来围住婴儿,却无济于事。
怎么办?怎么办?
小孩子的哭声不仅令人心慌,也令妖心慌。藕妖急乱投医,又想起路边走失的小孩会因为看不见熟识的人而哭泣,从来没有化过人形的藕妖将女人脸上刚盖上的土移开,仿照着这位母亲的模样化了形。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水里,探头去看荷叶上的小婴儿。
那小家伙泪眼朦胧地朝她伸手,但不得要领似的,总是抓到身旁的小鸭子。
藕妖伸手,学着这孩子母亲生前的样子,轻轻将小孩抱了起来。
她的怀里没有温度,但小孩却没再哭了。
藕妖拜托附近的羊妖群给小孩喂奶,又拔了许多自己的藕拿去凡人那里换钱,给小孩买用于取暖的布。她买了一个宽敞的篮子,在里头铺上厚厚棉布,再将小孩放在里面,提着去凡人的集市上卖藕,或是去找羊妖讨奶。
她学着人类的样子说话,学着人类的样子做事。小孩渐渐长大了,变得能够坐起来甚至是站立起来,于是她又买了一个背篓,将小孩放在那里面背着。
五个春天过去,小孩长得背篓也装不下了,藕妖又将自己的莲花和莲子都拿去卖掉,换钱请人来湖边搭了一间屋子。
屋里放着一张床和两张板凳,刚好够小孩住。
六岁的孩子大多进了蒙学启蒙,藕妖牵着小孩回家时路过书院,听见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她问小孩要不要进去读书,小孩摇头说不要。
“我不想和娘亲分开。”
可藕妖后来听凡人们说,不读书的孩子会被人看不起,于是又赚钱将小孩送进了蒙学里,并保证每天放学都会来接小孩。
小孩进去时不情不愿的,傍晚放学出来时却高高兴兴的。
小孩跟她说,他有姓名了。
“我想跟先生姓,因为‘董’和‘懂’读起来一样,是知道很多事情的意思。”小孩举着一张写有五个字的麻纸,指了指其中两个字,“这是先生为我取的名,‘玄光’。先生说我内里聪颖,日后必成大器!”
藕妖不识字,但她记住了小孩的姓名。
董玄光。
小玄光又指了指另外两个字,笑着说:“先生也给娘亲取了名。我说娘亲是靠卖荷花将我养大的,先生便题字‘清荷’。”
小孩的眼睛期待地看向她,“娘亲喜欢这个名吗?”
清荷点点头,说自己很喜欢。
清荷玄光。
他们的名。
玄光很聪明,功课全都是优等,先生问他有无意向入朝为官,他说做官有什么好的,要离开家乡,他才不去。
他的娘亲是藕妖,一大池子的藕根,他去外地做官带不走娘亲。
事实证明他当初不做官是正确的,因为玖国很快就烂了,官场上下,一派歪风邪气。
董玄光从小与善妖亲近,双眼被妖力影响,有了些神异,是以能看见玖国境突然多了很多妖怪。部分妖怪混迹在人群中,身上冒着黑气,吃人作乱,为祸家国。
他被一妖怪缠上,母亲为了赶走那妖怪,废了不少劲,明明是荷花盛开的季节,却一湖的残荷。
董玄光隔天就拜了个白发道人为师,向对方学习斩妖除魔之法。
乱世中,自保的能力还是要有的,还要保护他的娘亲,顺便斩妖除魔,保护那些曾帮助过他们孤儿寡母的人们。
他斩过想要吸光先生精气的狐妖,杀过骚扰卖豆腐大婶的邪魔。他在这人间一隅除魔卫道,也向母亲证明自己已经长大,可以反过来保护母亲。
后来玖国灭,沂国来,他出了一趟远门去斩妖,回来才发现母亲所在的那片湖中已经没了荷叶,附近的羊妖说有一个姓仲的凡人带着人来把他母亲挖走了。
董玄光上门请仲府归还清荷,但他不能让人知道这一池荷花是妖怪,仲府不肯给,他又出钱要买,可仲府不肯卖。他的娘亲原形太大了,草木妖的本体难以变换,母亲修为尚浅,还不能带着自己的原形移动,他只有自己一人,也做不到悄悄地将母亲挖走。
他这才醒悟,保护母亲,要提防的不止有妖魔,还有人。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仲府霉运缠身,时运不济,于是上门一番连骗带哄,好不容易让仲府的主人松口让他带走一池子莲藕。
“结果你们就来了。”董玄光坐在医馆的板凳上说道,他左边是刚接好的胳膊,右边是刚接好的腿。
他面前听完故事的三妖一人怔怔地点头,为首的王遗策问:“你为什么不叫董大器?日后必成大器嘛。”
而庞害问:“你的师父是不是叫刘不敏?”
周韵珊胳膊上盘着的柳叶问:“那你怎么不直接杀了那个姓仲的男人啊?他抢你娘诶。”
董玄光自动忽略王遗策问的那具废话,他回答另两位女妖:“家师确实姓刘,名不敏。我不杀仲老爷,是因为杀了凡人要背罪,母亲……不让,即使他家里的破风水把我母亲害的入魔了。”
庞害抱着臂靠在房柱上,她道:“你母亲再好,也已经成魔了,不能让她在外面待着。但她还有些神智,说不定有法子可救,要不先将她移栽到我们家来?”
董玄光只捡重点听,“有法子可救?”
在场的妖都看向目前学识最高的王遗策。
王遗策语气突变:“哎呀——刚刚是谁无视我啊,是谁来着?”
董玄光干脆利落地冲她一跪,“我这就改名董大器。”
王遗策摸狗似的摸摸董玄光的头顶,“乖孩子。”
锦王殿下从兜里掏出一个一指长的玉净瓶来,放在董玄光面前,“这是刘不敏留的一件法器,让我日后若是遇到他的一个姓董的弟子,便交给那个弟子。看来就是你了。”
董玄光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法器拿起来,那法器入手的一瞬间,现场三妖两人的耳边响起刘不敏的声音:“不准改名叫董大器,为师不允。”
大伙儿:“……”
王遗策看了看那玉净瓶,发现这段话是刘不敏放在法器上的一段留言,跟庞害曾经放在她耳坠上的留言是一个性质。
这证明刘不敏早早便算到了这一切,算到了王遗策会与董玄光相遇,也算到了董玄光想要救藕妖,甚至算到了董玄光被王遗策逼得即将要改名为董大器。
好一个神算。
庞害感叹道:“不愧是真仙。”
董玄光问:“这法器如何使用?”
王遗策装作听不见,也跟着庞害感叹道:“不愧是真仙!”
董玄光:“……”
董玄光:“我真的错了,殿下,我这就改名叫董大……”
他话音未落,庞害脖子上挂的那枚白鱼玉佩突然发亮,刘不敏的声音从中传出:“都说了为师不允!那法器随便装点水,倒在你母亲的身上,只要你母亲没魔入膏肓,有心向善,便能驱散魔形,重回妖性。事后再将你母亲移栽到寺庙的池塘中去,日日聆听佛号,沐浴香火,净化本源。”
甚至能听见玉佩那头隐约传来千山急切的声音:“师父快说!说完玉佩给我!我也要跟老大讲话!师父!我的好师父,你别给师兄,给我啊啊啊——师——父——”
董玄光赶忙道:“多谢师父!”
玉佩的光芒消失,没有声音再从中传出。
庞害本想与千山对话,但一想如今正事还没办完,便按捺了拿起玉佩的冲动。
王遗策又向几人讲了仲老爷年轻时的所做所为,她说完后,周韵珊一向温和带笑的脸上表情消失了,转而露出一个难以自抑的嫌恶表情来。
“怪不得他急切地要将我嫁与那从未见过的富家子做妾,原来是为了人脉关系……”周韵珊情绪逐渐低落,“原来是这样……”
“烂人一个,咱不跟他过了啊。”王遗策一把揽住周韵珊的肩膀,爽朗道,“这就上门去把你和董大器他娘亲要过来!”
董玄光:“……”
算了,殿下开心就好。
庞害从董玄光的身上了解到了一点。
王遗策很记仇,就算讲的是废话也得接,不能让话掉到地上去。
明白了。
王遗策日后动不动就废话连篇偏离重点,都是庞害给惯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