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端着热粥掀开车帘,见周韵珊规规矩矩地坐在原位,自家主子身上又添了床被子。
她冲周韵珊笑了笑,“麻烦你了,去外面吃饭吧,有热粥和肉饼。”
“哦,好、好……”周韵珊将蛇鼠放在软垫上,悄悄地钻出马车。
旷野雪净,马车不远处扫出了一块空地烧柴火,一口砂锅搁在火上,正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泡,米香飘出去好远。
白发少年见她出来,忙向她招手,“来吃饭!”
“谢谢。”周韵珊还没坐下,就被少年塞了一个瓷碗。
“粥在这!要吃自己舀,这里是饼……”少年咋咋呼呼地起身,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摁坐在少年方才坐着的石头上,“石头我都给你暖好了,不冻屁股吧?”
周韵珊受宠若惊地点点头,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她问:“请问恩人姓名?”
“我叫千山。”千山一指旁边喝粥的黑发女子,“这是我家老大,庞害。”
周韵珊捧着碗冲两人点点头,“千恩人,庞恩人。”
“直接叫名字就行。”庞害瞥了一眼周韵珊带着不少划痕的双手,“你是大燕人?”
周韵珊拿勺子的手一顿,又点点头道:“是的。”
庞害早就听闻大燕的主仆重情谊,比不把奴婢当人的玖国好多了。
她将周韵珊从坡底拎上来时,发现侧翻的马车里有许多血迹,包括周韵珊本人的身上,有血有泥,手上还沾着土。
一问才知道,跟着周韵珊来投奔亲戚的家仆为了保护自家小姐,都坠坡身亡了,韵珊一人在这大雪天里挖冻土,将死去的家仆就地埋葬,手上的伤也是用破木板挖土时弄的。
主仆情谊……
庞害喝粥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马车。
沂国也重主仆情谊吗?王遗策和小梦就很要好。
庞害早些年虽然走遍东洲,却只是走过了一遍而已,东洲各地的风土人情,她半点不晓,因为那对她除祟没有什么用处,她也不关心,只有偶尔在茶楼酒馆歇脚时,从邻桌那里当故事听上一些。
但王遗策好像很喜欢了解这些事情,即使被冻得神志不清了,也要站在旅店门口,跟掌柜打听当地好景好菜,抽空去赏一赏,尝一尝。
王遗策很会享受,经常用光阴来换取快乐,不像她,总是急急忙忙地追着光阴跑,日日夜夜重复着同样的事,过的都快麻木了。
“庞前辈!”刚刚进车的小梦突然急急忙忙地出来了,面色惊惶,“您快去看看主子,她的状态不对劲!”
庞害搁下碗,含着最后一口粥往车里窜。
……
王遗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云端。
她想活动活动四肢,落到地上去,但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也有可能,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
王遗策感觉眼珠被这具身体中的另一个存在转动着,缓缓将视线落在了这副身体上。
入目一袭金衣,上有红色的不规律花纹,王遗策看了一会儿,这才发现那些红色貌似是染上去的血迹,只不过是从衣服里往外渗的。
这具身体受伤了,但身体的主人貌似并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从云端探头,垂眸看着天之下的山川风物与众生百态。
云层的正下方,一只小黑狗正在探头探脑地试图去嗅路边的排遗物。
看着这一幕的王遗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这小狗知道自己在闻的是什么东西,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的想法刚落,身体就抬起了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掐了几个复杂的法诀,然后将指尖的一点金光弹落到了小狗的脑门上。
小狗湿漉漉的圆眼一瞬间清明起来,它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坨棕色物体,反应过来后瞬间退出三丈远,还做了几个呕吐的动作。
王遗策看的乐不可支,这具身体也笑出了声。
笑声沙哑,如风烛残年的老妇人。
笑了一阵后,这具身体好像很累了,卧在云端,再也没动,只是看着小黑狗跑远的方向,一眨不眨。
就在王遗策闲得快要睡着时,身体突然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不在了,以后人间若再有邪祟作乱,该如何是好?”
王遗策下意识在心中回话:有庞害啊,我如今也和庞害一起除祟,还有千山和柳叶他们……
身体仿佛听见了她的话,笑道:“是吗?这么多啊,那我就放心了。”
王遗策趁机问:你是谁?
“我?”身体慢条斯理地说,“我是清尘仙子座下的一只金銮雉,没有姓名,如今已有九千岁了。天神都叫我九千岁,你可以叫我金銮。”
王遗策:清尘仙子是谁?
“是我的义母。”
王遗策:哦。
“你又是谁?”
王遗策:我叫王遗策,是一只金鸡。
“好名字。”
王遗策:我也觉得名字好,义父给我取的。
两妖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很快熟络了。
王遗策问:你怎么受伤了?
金銮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道:“这个啊,天神界打起来了,我被波及到,断了翅膀,逃不了了。”
王遗策了然,这就是金銮卧在云端不动的原因。
“小妖,你若修到千千岁,可千万别想着上天,在人间待着吧。人间多秀景,胜过天外天。”
王遗策本来也没有上天的意思,天上除了云就是星,没别的好东西了,不如人间。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但这具身体闭上了眼睛,金銮轻声说:“我累了,让我睡一觉吧。”
王遗策话到嘴边顿了顿,她莫名从金銮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岁月沧桑的倦意。
于是她说:好梦。
金銮这次没有回话。
天上寂静,云层漂浮,卧在云端的金銮渐渐下沉,最终从云上坠落下去。
王遗策感觉自己没有金銮坠落的那么快,她好像从金銮的身体里被风云拉了出来,金銮就在她的身下。
过了片刻,她的四肢能动了,于是迅速转身,想看看金銮是何种样貌。
在金銮翻飞的金发中,王遗策看见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王遗策再次睁开眼,梦中轰然坠地的痛楚晃得她有片刻失神。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左边是小梦和蛇鼬鼠四个脑袋,右边是庞害和千山两个脑袋,车厢里有人有妖,拥拥挤挤。
庞害见她睁眼,大松了一口气,关切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王遗策下意识说:“冷……”
庞害立马将她从被窝里捞了出来,抱在怀里,黄纵美也迅速爬到她脖子上围成一圈。
王遗策将下巴搁在庞害的肩头,鼻尖处蹭过几缕黑发,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有点荒谬的可能。
她再次问了一遍那个问题:“庞害,你开灵智后,看清的第一个东西是什么?”
庞害诡异地沉默了。
妖怪对于初开灵智时的第一幕都会格外深刻,一生难忘,除非后天出了意外,被打成失忆。
“庞害?”王遗策见庞害不出声,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你告诉我好不好?”
庞害微微动了动,偏头在她耳边小声说:“那你别告诉别的妖,人也不可以。”
王遗策保证道:“我守口如瓶。”
正在车外守着砂锅的周韵珊突然听到马车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笑声,那位王恩人的声音响彻山野:“真的是狗屎啊哈哈哈哈哈哈——”
随后庞恩人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也响彻山野:“闭嘴!你不是说守口如瓶吗?!”
这下好了,在场的所有人与妖都知道庞害开灵智时看见的第一幕是狗屎在眼前了,结合狗的习性和什么都想舔一舔的毛病,庞害在开灵智前想干什么不得而知。
庞害气得耳尖通红,脸也通红,羞愤欲死地说:“你别笑了!再笑我咬你了!!”
千山也想笑,但他怕在车里笑会被他老大打,于是钻出车外,但嘴角还没咧开,他耳尖一动,听到上方传来轰隆沉响,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远处向这边滚来。
他转头看去,被吓的险些将尾巴炸出来。
“雪崩了老大!雪崩了!!”
你说这些威力巨大的妖怪没事笑什么笑啊。
王遗策醒来后其实没有那么冷了,四肢热血回流,像是妖力压制住了冰魄带来的寒意。听到千山在外面嘶吼的声音,她和庞害对视一眼,纷纷行动起来。
王遗策一手揽住小梦,挥手将马车中的一切都施法收进了袖子里,出车带着小梦翻上一匹马;庞害早已窜出车外,冲过去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周韵珊一把抱到马车前三匹马中的一匹上,自己也翻身而上。
千山一刀将三匹马与马车的联系斩断,扯着断绳当缰绳,用刀尖一刺马腚。
三匹马驮着人与妖在雪原上狂奔起来,王遗策匆忙中转头看向汹涌而来的雪浪,觉得这马可能跑不过雪崩,他们没法带着三匹马飞。
雪……对了,冰魄!
那玩意儿现在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不知道能不能调用。
正这么想着,王遗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那股寒意又冒起来了,她垂头看向自己逐渐凝霜的左手,将这只手狠狠地往身侧一挥。
冰魄的寒意被甩到地上,瞬间拔地而起一道圆弧形的冰墙,庞害和千山似有所觉,勒马躲在冰墙之后。
一道冰墙不太保险,王遗策发现冰魄能用之后,又在这道冰墙之后连甩了好几道墙。
冰墙不负众望地挡开了来势汹汹的雪浪,但最先承受雪落之势的那两道冰墙承受不住巨力碎裂了,被雪裹挟着砸到后几道墙上,撞击得一众冰墙震颤不已。
王遗策感觉自己面上都结霜了,她呼出一口冷气,将左手手心贴在最内侧的冰墙上,将其不断加厚加固。
妖力快见底了,她一个妖阻挡天灾还是有些困难。
一只粗糙的手突然握在了她的左手手腕上,庞害冲她笑了笑,随后将一股磅礴的妖力传入了她的手中,供她调遣使用。
千山见状,也握住王遗策的手腕,传递妖力。
柳叶早醒了,见状从小梦怀里游走出来,一路绕到王遗策手臂上,也将自己的妖力传给王遗策。
能结出这么几道冰墙来,不是王遗策厉害,而是冰魄厉害,王遗策本身还是个小妖,妖力多不到哪去。
但庞害和柳叶不一样,这俩妖加起来上千年的修为,就算柳叶是虚修,妖力也非王遗策可及。
千山虽然妖力低微,但有心帮忙就是好狗狗。
黄纵美见两个大妖怪都出手了,自己用不着上去凑热闹,于是围在王遗策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用妖力给王遗策暖脖子、暖身子。
她一直和王遗策贴着,能清晰地感受到王遗策在甩出冰墙的那一刻浑身都冷了下去。使用冰魄这种天材地宝是要付出代价的,哪能轻轻松松就让使用者得便宜。
小梦这些年跟着王遗策走南闯北,见识不少,自然不会被这场面吓住,但现场不止她一个凡人,她转头,见周韵珊一双鹿眼睁的老大,正一眨不眨地看着王遗策的手。
她探身抓住周韵珊的手,用力握了握,让周韵珊回神,安慰道:“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她这么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论死里逃生,他们可是专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