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了,王遗策满脑子壮志也得等到开春才能进行。
她现在离了暖炉就没精神,好似患了什么痴呆症。
把遗漏的几个邪祟除掉,庞害和千山也没成天往外跑了,天天缩在寝宫里练功或睡觉。
王遗策在自己的卧阑居里睡觉,偶尔带着小梦去庞害那里蹭吃蹭喝。
没有别人在场时,庞害会换掉那张大皇子的脸,用自己本来的样子面对沂国主仆俩,而千山一般都用原形趴在暖炉边上。
甚至有时候,三只妖还会变成原形趴在一块儿睡觉。
小梦头疼地看着地上喝了酒醉成三滩的妖:金色锦鸡、黑色狼狗、白色折耳犬。
她主子原形跟公锦鸡一样,尾羽特别长,她怕给抱出个好歹来,没敢动,就让王遗策睡地上。
至于另一位……小梦看向地上足有一丈长的一条黑色巨犬。
也睡地上吧。
抱不动,床也放不下。
千山睡惯了地毯,她也没多事把千山挪到床上去。
小梦抱了三床棉被来给三只妖盖上。
庞害原形太大了,一床被子盖不住,小梦把自家主子往庞害那边推了推,扯了一点王遗策的被子给庞害盖前爪子,又把千山推了推,扯千山的被子给庞害盖后爪子。。
还是盖不全。
小梦正打算去卧阑居再搬两床被子来,面前瘫着的一大坨黑色毛毛突然消失不见。
一个面容清秀的黑发美人滚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问:“什么时辰了?”
美人的声音温温柔柔,因困倦还带着一丝慵懒,听得人耳朵发痒。
小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算道:“大概申时了。”
庞害一巴掌拍在身边睡着的锦鸡身上,“起来吃饭。”
王遗策用翅膀拍开她的手,扭头继续睡,大有要冬眠的架势。
庞害拱着王遗策叫了几声,王遗策没叫起来,自己倒是拱着鸡又睡着了。
雌妖不像雄妖,她们没有争地盘的本能,反而有许多团结生存的天性,在周围全是人类的环境下,她们就像是外地人遇到了老乡一样,平时闲下来,总要聚在一起放松玩乐,消解身在异乡的不适感。
至于千山……千山还小,再说了,乡下的狗狗大多是成群结队的,很少有单独走的孤狼。
小梦给三只妖怪把被子掖好,悄悄出去了。
寝宫内沉静下来,只有暖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几声轻微的爆响。
不知何时,王遗策在自身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化为人形,鲜红的妖纹爬了满身。
她难受地挠了挠脖子,翻身压住庞害裸露在外的胳膊。
那些妖纹通过她们肌肤相接的地方爬了一些到庞害身上,在昏暗的室内发出隐隐红光。
王遗策突然睁眼。
那些妖纹当即消失不见,无论是王遗策自己身上的,还是庞害身上的,尽数隐去。
她难受地又翻了个身,怎么睡怎么不对劲。
一些久远的幼年记忆袭上心头,王遗策从被窝里腾地起身,化作一缕金色妖气,消失在了原地。
片刻后,庞害缓缓睁眼,一双紫眸里没有半点刚睡醒的迷蒙。
她抬起刚刚被王遗策压住的手臂,用妖力把爬过来的妖纹逼得显形。
“这是什么东西?”庞害摸了摸,没感觉到有什么危险之处。
顶多……是情绪上有点难过。
奇怪。
庞害把妖纹又隐去,没有拔除。
好端端的,她难过什么,是受了这些痕迹的影响?
……
沂国皇宫里,大半夜灯火通明,十几个太医在皇帝的寝宫外徘徊商议,神色焦灼。
一阵长风突然刮进寝宫里,把守门的宫女吓了一跳,急忙将门合上,只留下一条小缝,方便内外传话。
龙床上的王秩似有所觉,他冲守在床边的大儿子勾了勾手指。
王遗风急忙附身,轻问:“父皇有何指示?”
“让他们都出去吧……”王秩的声音苍老而嘶哑,说一句话要费好些力气。
他缓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二策回来了。
王遗风怔了一怔,连忙掀帘吩咐,让伺候的下人全部出去。
等人都走尽,寝宫的门连一点缝隙都没留下地合上,龙床边这才落下一个纤细的金色身影。
王遗策跪在床前,抓住王秩露在外面的一只手。
“爹。”她顿了顿,不明白为什么喉间跟塞了个东西一样,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才把那种奇怪的感觉逼退,问道:“你是不是难受?”
王秩眯着眼,看着王遗策披散的头发和一身单薄的衣服,没有说话。
王遗策的两只细手冰冰冷冷,被王秩一把握在掌心里。
“你……飞回来的?”王秩问她。
王遗策点头。
“怎么不多穿、咳咳!多穿几件衣服……”王秩蓦地意识到什么,浑浊的眼睛里冒出点光,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鸡能飞了……”
王遗策不敢乱动,她爹现在看着就像栋被虫蛀坏的木楼,稍微一推,就能轰然倒塌。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了很多年的野妖,她不知道妖力有时候能救人,更不知道怎么用妖力救人。
她傻傻愣愣地看着跟她开玩笑的义父,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此时能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蹦出一句:“吃药了吗?”
“吃了,正打算歇息,你就来了。”王秩把大闺女的手捂热乎了,掀起被子来想往王遗策身上披,把绕过屏风悄悄来看的王遗风吓了一跳。
王遗风赶忙过来压下父皇的被子,转眼看见皇妹只穿着一件中衣,又脱了自己的披风给王遗策罩上。
“数九寒天,你只穿一件中衣来,想冻……”王遗风及时打住,把剩下那个“死”字咽回了肚子里,“想冻坏吗?”
王遗策道:“我不是凡人,坏不了。”
她跪在床边,除了嘴皮子眼珠子和脖子,其他地方一动不动——都冻僵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怎么突然回来?在玖国受委屈了?”王秩轻声问。
王遗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我感觉难受,就回来了。”
王秩张嘴想说话,但狠狠咳了一声,没能说出来,一旁的王遗风见状赶忙接话:
“哪里难受?太医都还在外面,让他们给你看看?”
王遗策虽是妖怪,但变成人形后一切都与人无异,寻常医师能诊出来她身体有哪些问题。
“不用,我在这坐会儿就好了。”王遗策紧了紧和义父交握的手,“爹你睡吧。”
父子女三人一时相对无言。
屋内烛火昏昏,熏炉的草药燃尽,王遗风出去叫下人来点上新的,却不让下人去管屏风后的药熏炉。
屏风后,王遗策看着王秩脸上的皱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
人年纪大了之后,脸上就会皱皱巴巴的。
人在很小很小、刚出生的时候,脸上也是皱巴巴的。
好像走过几十年的人生,又回到了起点一样。
她垂下眼,金色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左眼下的一颗小痣混在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奇怪的人。
既然一切都要回到原点、归于尘土,那为什么还要费劲地站在天地间,搏一搏所谓的功业前程?
王遗策不懂,但她知道,人很热衷于此。
王秩睡着了,王遗策被王遗风叫了出去。
“你过来这一趟,玖国那边怎么办?”王遗风问。
“没事,谁会闲的没事去关注我一个质子,顶多就是小梦找不到我有点担心。”王遗策一脸无所谓地用鞋尖碾着台阶上的薄雪。
明月当空,雪早就停了,两个金发人提着风灯站在檐下雪前,好似神妃仙子下凡了一般。
沂人的体态,无论男女,皆高挑纤瘦,动若缈云,又神貌昳丽,跟壁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
王遗策偏头,看了一眼王遗风瘦骨伶仃的手,脑子里突然回想起幻境中的骨架子兄长。
她顿了顿,伸手把王遗风手里的风灯接了过来,自己拿着。
“哥,”王遗策突然开口,“咱把玖国打了吧。”
正想开口说一句妹妹瘦了的王遗风:“……”
他一脸震惊地观察着王遗策的神色,见自家皇妹貌似不是在开玩笑,忍不住确认道:“你是认真的吗?”
王遗策点点头,把自己的计划跟王遗风说了。
王遗风沉默半晌,点评道:“计划很好,哥支持你。”
王遗策歪头瞧了瞧自家老哥那并没有真正信服的神情。
“哥,我是妖,能看见许多凡人看不见的东西。”她轻声说,“你信我看见了未来吗?如果放任玖国这样下去,沂作为它的邻国,没有好下场。”
屋檐上的积雪突然被飞鸟惊落,摔在兄妹俩身前,碎成一片。
王遗风看着那片碎雪,沉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说:“我虽然不懂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不过你都这么大了,做事是有数的,需要我做什么,传信来就是。”
亲哥点头了,但王遗策心里一口气没松下来,她看着阶前的碎雪,想起了幻境里生灵涂炭的沂国。
王遗风见皇妹脸色不对,关心了一句:“怎么了?”
王遗策回神,不动声色地说:“我想吃桂花糕。”
王遗风:“……”
想个桂花糕而已,犯得着用那么悲痛的神情想吗?
他走到一边去,让候在远处的下人去准备桂花糕。
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新鲜桂花,但他们知道王遗策爱吃,年年桂花一开,就让下人收一大堆,调成蜜存在冰窖里,给王遗策当过冬储备粮。
王遗风吩咐好下人,走回王遗策身边,道:“一会儿就能吃上了。”
“哥先当上皇帝吧。”王遗策吊儿郎当地靠着一旁的柱子,也不在意柱子上的霜雪灰尘——反正披风是她哥的。
“别再让爹受累了。”王遗策终于说了一句有心有肺的人话,“玖国那边我能办好,明年秋天就让他们都完蛋。”
王遗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王遗策踩了一会儿雪,又抬头看月亮。她伸出白白净净的鸡爪子,在眼前隔空盖住月亮,五指渐渐握拢,仿佛抓住了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