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慌乱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小镇入口的棋盘前起身,颤颤巍巍走到正在喊话的霸刀门弟子身前,有气无力道:
“敢问这位大人,这天武门的人犯了什么过错?”
霸刀门弟子不耐烦道:
“你们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这哪有你提问的地方!”
他凶神恶煞扬了扬手中的刀,只是恐吓,却不料那前来问话的老者竟直接撒手一躺,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撅了过去。
他傻眼,却听见另一个老者悲怆痛呼:
“老孙头撅过去了!霸刀门弟子打人了!杀人了!乡亲们快救人啊!”
一石惊起千层浪,随着老李头的呼救,其余天武镇的镇民恍然回神,一个个哭天喊地去扶晕倒的老孙头,另一些年轻点练过拳脚的,则义愤填膺围上了三元门和霸刀门弟子,讨个说法。
“你们霸刀门为何无故出手伤人!”
“欺人太甚,又不是不配合你们问话,怎得连八十岁的孤家老人都不放过!”
登仙界居民武德充沛,十有**之人都会些拳脚,虽不能拿这些修士怎么样,但气势汹汹这么一围,推搡间还是叫霸刀门和三元门弟子吃了不小闷亏。
“放肆!”
霸刀门弟子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灵气一荡将这些镇民震开,却不料这些天武镇的人不但不怕他们,反而顺势呼呼啦啦倒了一片,疼的在地上满地打滚。
“霸刀门弟子杀人了!乡亲们快救人啊!”
老李头远远在一旁高呼的越来越起劲,眼见霸刀门弟子瞪过来吃了他的心都有了,忙不迭原地凭空摔倒,哼哼着在地上不肯爬起来了。
经此一闹,天武镇上的镇民要么轰然散开回家,要么就躺在地上嘴歪眼斜,假装被打,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将天武门众人的下落说出来。
三元门弟子被殃及池鱼,混乱中身上多了好多鞋印,眼见着此刻找到天武门弟子的希望渺茫,对霸刀门恨的咬牙切齿。
此次一行,他们三元门损失了十数个同门兄弟,霸刀门此刻却仅伤亡一人,还耀武扬威坏了夜阁委托给三元门的差事!
“霸刀门办差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三元门弟子阴测测怒笑,后退着从倒了一地的天武镇民中退开,细声细语地挖苦道。
“既然诸位如此自信能找到天武门残余,我们可就先回去复命了。这次夜阁的差事我们三元门可是尽心尽力,不但出动三位长老闯门破阵,连凝神境的师兄弟都折进去十余位,问心无愧于夜阁所托,至于你们……呵!”
不给霸刀门弟子任何反驳的机会,三元门弟子说撤就撤的干脆利落,几息的功夫就从天武镇前彻底消失,临走之前还不忘每人给霸刀门弟子一唾。
霸刀门弟子大怒:
“一群夜阙台来的什么东西,差事办到一半都能撂挑子走人。快滚快滚,这种大爷我们霸刀门可伺候不起!”
放完狠话,霸刀门弟子看清了地上血迹,拔腿就向血迹消失的方向追,却不料地面上躺着的天武镇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一人一只大腿把他们抱的结结实实。
“赔我……问诊钱!”
刚刚还口吐白沫的老孙头,此刻眼白翻下露出一半黑眼珠,费劲力气说完这句话,嗷的一下又撅过去了。
只是那手,抱的比谁都结实。
有他带头,其他镇民也纷纷抱着霸刀门弟子大腿哭喊着:
“赔钱赔钱,霸刀门弟子打人逃逸了!没有天理王法了!”
霸刀门弟子欲走不得,留又不对,拉拉扯扯间,天武门弟子滴落在地的鲜血已经半干,就算是爬,此刻也该能换个方向爬出天武镇了。
这场针对天武门有的放矢的阴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和一开始有些人的计划,相去甚远。
……
经过一番迂回,天武门剩余的二十余位弟子,悄然在天武镇一家成衣店换了便装,草草包扎了伤口。
天武门众人想要给钱,成衣店的老板却连连摆手,直送他们从后门离开,虎目含泪。
“大人们,今日一别你们也不知一去多久,何时归来,现下还是省些银钱,这身衣裳就算我们天武镇村民的一点心意!我徐老二祖孙三代都在天武镇过活,不知受了天武门多少恩惠,这种时候要你们这点钱,晚上就寝时可是要被父亲爷爷他们托梦戳脊梁骨的!”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从店铺后面掀起帘子,面露不舍对他们道:
“哥哥姐姐们,你们是不是被坏人盯上了?你们放心,等他们走了我就在家门口挂上两个红灯笼,到时候你们见了这灯笼,就可以回来了!”
天武门一众人默然,慕湘柔不忍打破她的幻想,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好,我们看到了你挂的灯笼,很快就能回来。”
小女孩烂漫一笑,冲他们挥手告别。
夏流风一行人谢过了成衣店老板的好意,从后门准备悄然离开。
他们从这条小巷离去,短短十数米的小巷两边,一家家天武镇民纷纷打开窗户、门扉,摆手向他们道别。
“恩公,一路平安!”
“一路顺风!”
在一片刻意压低了嗓音的质朴道别里,夏流风一行人眼眶微红,走偏僻小路离开了天武镇。
临别前,夏流风匆匆回首看了一眼使劲浑身解数,将霸刀门弟子强留在镇口的天武镇镇民们,原本冰寒入骨的身躯,逐渐回暖,胸口滚烫。
离开了天武镇,夏流风一行人跋山涉水,一路疾行,彻底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在临近慕枫镇的安全之地,夏流风停下了脚步。
“夏师兄?”
慕湘柔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
“你们走吧……我要去该去之地,完成该完成的承诺。”
夏流风挥了挥手,在慕丰林的边缘处缓缓离去。慕湘柔还想再劝,被焦怀恩拦住,摇头道:
“让他去吧,你劝不住的。”
慕湘柔持剑的手微微颤抖,目光沉重,这次突围,他们虽斩杀了十数名三元门的弟子,可是天武门拢共五十七位内门弟子,此刻也仅剩下了不到四十人。
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门兄弟,今日一去十几人,可连他们的连尸首,活着的人都没办法带走!
“如各位不嫌弃,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慕师姐和我吧。”
天武门内门弟子中,年纪最小的卫千站出来,目露悲切。
就在方才的突围过程里,因他年纪最小,武艺最差,时时处于危险中,几次险些送命。
若不是蒋亮师兄以一己之力舍命护着他,牺牲了自己,只怕此时躺在天武山下的一行尸首中,也有他一人!
卫千思及哀处,心痛难当,连以往礼貌的笑容都难以为继,低沉道:
“卫千以为,在天武门内情况还未明确时,我们不如听从燕师叔的话,一路向南,绝不停留。”
焦怀恩认出了卫千的身份,点头道:
“不错,这次天武门之变事出从急,非同小可,留在夜云台等待消息反而是下策。我们不若此时借着幕后大网还未铺开,我们借着慕家和卫家在夜云台的势力,以凡人身份离开夜云台,等待尘埃落定之时再做打算。”
慕湘柔也是个以大局为重的性子,此时天武门所有内门弟子的生死存亡压迫在身,反让她强行压下了心中失去亲友的悲痛。
“……跟我来,我带着你们走密道回慕府。”
慕湘柔领路在前,和卫千商量道:
“慕府占地颇大,上下两百余口人,藏下师兄弟们没有问题,但是若想将大家以凡人的身份送出夜云台,还是要借助卫家的水运之便。”
卫千缓缓点头道:
“卫府每日都有商船去往玉京台,只需我修书一封,家中很快便能调动商船配合我们的行动,只是这慕枫镇距离望月镇路途不算近,若是仅凭飞鸽传书,今日的商船启航时间只怕要耽误了。”
说到此处,天武门众人若有所感。
今日起,黑冥师兄似乎一直都未曾露面,不知身在何处……
“我来跑这一趟吧。”
焦怀恩接下了代卫千送信的任务,见到众人担心,微微一笑道:
“没什么,我多少也曾在夜阁修习过两年,即便遇见了不该遇见之人,看在我也算半个夜阁弟子的份上,他们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经过幕府密道,天武门众人很快便在慕家藏好踪迹。
焦怀恩将卫千的书信和信物带在身上,悄无声息地翻越围墙离开慕家,向望月镇的方向赶去。
…
清晨已过,上午的阳光穿林破云,存存照亮了今日忽逢变故的夜云台。
跟随画仙的无声提醒,夏流风低调地在山中穿行,远远绕过一处又一处实力不俗的陌生修士巡查,缓缓向天武门靠近。
“你真的要回去?”
在雪晴不知第几次问询,而夏流风又不知第几次坚定点头后,她无声叹息。
“我方才感应天道,天武门今日已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门派气数将尽,已是前途渺茫,朽木难存。而那唯一一分破局的生机,此刻也正如风中烛、草上霜,随时可能彻底熄灭不存。你这次回去,实非明智之举。”
夏流风扯了扯嘴角,没有正面回答画仙的话语,而是一路回来,将他所见每一个天武门弟子的腰牌收好,怒睁的双目合上。
“雪晴,你这辈子做过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一阵良久的沉默,直到夏流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到雪晴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刻骨铭心的低哑嗓音道:
“我,做过最遗憾的事,就是将无憾经交付到他手中。我想凭自己将他带向此界之巅,将修仙界千年来逐渐停摆的暮气一扫而空,流芳百世。却不想最终害他万人所敌,在自己所生所长地灰飞烟灭,留下一世骂名。”
浓郁的焦灰烟气,在天武山上逐渐蔓延,星点的火光汇聚成一片火海,将这片苍翠山林逐渐吞噬,寸草相燃。
夏流风看着眼前这一片颓势,心知画仙触景生情,回忆起了八荒殿一夜间的陨落,多少起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夏流风沉声道:
“我不想多年以后,也如你今日一般遗憾痛苦。所以,即便无力相助,挽救不得,我也要亲眼见证天武门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段路,将天武门陨落的真相牢牢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往后我即便心有懊恼,也只会恨自己当时能力不足,而不是恨自己弱懦到,连站在此地的勇气都没有。”
夏流风平静地说完这些,收好最后一个天武门内门弟子身上的腰牌,不远的前方,已经是天武山的山门入口。
昔日恢弘的山门入口,此刻一片狼藉。
尤记得当日拜山天武门时,此地一片人声鼎沸,古朴的香炉上插满了参拜者的贡香,贡台上摆满了天武门领地内村落送来的贡品。
而如今,肃穆恢弘的山门倾倒,铜环兽面实木门从中被人一剑斩为两截,天武门的护山大阵已经完全瘫痪,夏流风如入无人之境地走入天武门中,却见不久前还好端端的极武殿、内阁、司刑堂、演武殿、兵甲阁、药坊、剑阵台、闭关塔已经完全崩毁。
八座最能代表天武门的建筑,现如今已是一地残垣,昨日黄花。
夏流风沉默着,依次步入这些建筑里,扒开半烧半毁的废墟,从中扒出了七个天武门师叔师伯们遗留的衣角和腰牌。
运转护山大阵,需要他们齐心协力以灵力催动,以心神相守。
而护山大阵被人蛮力强破,身处八个阵眼中的他们,必然会瞬间遭受相应反噬,尸骨无存。
最后一个师叔的腰牌,就在极武殿。
而那里,此刻被一团浓郁的黑雾完全包裹,密不透光。
肃杀声和妖兽咆哮声络绎不绝,那团黑雾膨胀的也越来越大,几乎埋没半边天幕。
“那是北冥玄龟的雾杀之域,步入此域的敌人,将时刻忍受雾杀之刑、水溺之苦。”
听到画仙的低声警示,夏流风只觉得其中一词十分耳熟,一时愕然。
“北冥玄龟……那湖底的镇门仙兽是小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