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阳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坐在夏汲光对面,任由这位雷厉风行的队长盘问自己。
傅朝阳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
他是个孤儿,按理说是读不到大学的,但孤儿院的院长用自己的钱赞助了傅朝阳,让他继续读书。
傅朝阳运气好,遇到了好人,他没有辜负院长的期待,大学毕业后,他就在云荒街公安局做了个小警察。
院长想让他去大城市继续发展,但傅朝阳没什么大志向,他对自己唯一的要求是,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院长老了,需要他的照顾,他得知恩图报。
夏汲光大他五岁,知道他家里困难,总是很照顾他,这几年,他在云荒街公安局也过得很好。
每个人都说,朝阳是个好孩子。
很多时候,傅朝阳都觉得,他很幸运,遇到了很多好人。
“傅朝阳,你现在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霍无忧?只要你说实话,你就还有救。”审了一晚上,夏汲光也累了。
他被自己的师父从霍无忧的审讯室拎出来,又被放进了关傅朝阳的审讯室。
只要案子不破,他们这一队的人都不能好好休息。
傅朝阳垂眸看着夏汲光亲自送到他手上,装着温水的纸杯,没有说话。
从他承认自己是帮凶到被关进审讯室的这段时间,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朝阳,老院长给你取了个好名字,不是让你去帮一个杀人凶手开脱的。”
夏汲光长叹一口气,“朝阳,你是个好孩子。”
提到老院长,傅朝阳终于动了下手指,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坐在他面前的夏汲光。
最后,他说:“我账户上有一万块钱,帮我给院长。”
“傅朝阳!”夏汲光一拍桌子,气不打一处来,“我是在救你!那个女的到底有什么好帮的?!你是大学生,是院长供出来的大学生,是我们云荒街公安局刑侦一队的队员!你有光明的未来!”
“你这样对得起院长吗?!对得起我们整个刑侦一队吗?!”
夏汲光已经完全没法冷静下来了,他现在只想冲到傅朝阳面前把他暴揍一顿,最好能把傅朝阳打醒。
但坐在他身旁记录的警察摁住了他,“队长。”
夏汲光翕动着嘴唇,最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夜色渐浓,像是妈妈哄孩子的歌谣在审讯室内响起。
霍无忧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继续讲她讲了一半还没讲完的故事:“霍春来是个永远抱有期待的女人。”
坐在她对面的两个警察换成了看起来年纪更老的两个,她不认识,但也无所谓。
她今天是来讲故事的。
比起夏汲光,老警察有足够的耐心,他叫人给霍无忧倒了杯热茶,“那霍春来呢?我们发现申无涯的时候,她并不在旁边,也不在附近,而且,自从申无涯死后,霍春来一直没有出现。”
但霍无忧并不回答,她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她十四岁那年的寒冬。
霍春来的父亲,霍无忧的家公,死于疾病。
霍无忧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家公已经走了,她还在学校上学,回到家,申无涯和霍春来都不在,她的奶奶坐在客厅,看见她回来,立刻站起身,“走,我送你回你老家。”
“什么?”霍无忧有点懵。
“你家公死了,你得回老家,”奶奶一边说,一边把霍无忧推到卧室,“你先换件衣服,外面冷,最好穿厚点。”
霍无忧和奶奶的关系不算好,小时候,霍无忧听霍春来说过很多次,霍春来生完她,虚弱地躺在床上时,奶奶就站在一边,单手随意地抱着霍无忧。
来接生的人是上过大学的乡医,看霍无忧奶奶这副嫌弃的样子,没好气地来了一句:“你怎么把孩子抱成那样?你是不是嫌弃她是个女孩?”
“我自己都有两个女儿,怎么可能嫌弃?”奶奶也不是吃素的,她的声音比那位乡医还要高,还要大,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冤屈,还白了人家乡医一眼,却依旧没调整手上的动作。
只要她稍微不注意,刚出生的霍无忧可能都会被摔在地上。
婴儿是很脆弱的,摔一下说不定真的会摔死。
但霍春来那时只躺在床上,默默看着霍无忧的奶奶。
申无涯不在,就连生产当天,他都在外面跟他在通信公司认识的狐朋狗友喝酒。
陪在霍山漪身边的,只有申无涯的妈和他的大姐。
申无涯有两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受宠的孩子。
很多次,霍春来都对霍无忧说:“你出生的时候,你奶奶嫌弃你是个女孩,不愿意好好抱你,我在家里坐月子,那时是夏天,很热,可我的身下垫着旧毯子,你奶奶怕我把床弄脏,我不能洗澡,也不能吹风。”
“可是太热了。”
霍春来回想起坐月子的日子时,总是很悲伤。
因为申无涯不在身边,因为她在这个家毫无依靠。
她对申无涯有怨,对申无涯的妈也有怨,以至于拆迁搬家,霍无忧记事之后,一直不喜欢自己的爸爸和奶奶。
所以,霍无忧那天放学回家,看到奶奶的第一眼并不是叫她,以表尊重,而是先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
听到家公去世时,霍无忧内心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她长这么大,除了逢年过节,基本没和家公见过面。霍无忧进到她和回春来一起睡觉的卧房。
衣柜里没几件厚衣服,霍春来想了想,穿上了奶奶在菜市场角落打折的地方给她选的,一件橘红色的外衣。
其实,她问出那句“你怎么来了”之后,就有点后悔了,霍春来说过,要对长辈有礼貌,即便你不喜欢她,但她依旧是你的长辈。
所以,即使霍无忧一直不喜欢这件又土又丑的橘红色外衣,但她还是穿上了。
她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奶奶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带着她坐公交回了霍春来的家。
霍无忧晕车,在车上一直闭着眼睛睡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呕吐的**。霍春来的家离现在的家并不远,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到了。
强撑着下车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霍春来的家在农村,霍无忧刚跟着奶奶走进一条小路,就听见一阵骇人的狗吠。
霍无忧怕狗,抖了一下,又不敢去抓奶奶的手,或者抱着奶奶,她假装不害怕地往前。
很快,她闻见了香火的味道。
霍春来,霍春来的哥哥姐姐,申无涯,还有好多霍无忧不认识的人披麻戴孝地守在一个临时支起来的大棚里。
大棚那边就是灵堂,霍春来听到动静,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看向霍无忧。
霍无忧第一次觉得,霍春来在用无比悲哀的眼神看她,也是第一次觉得,霍春来那么瘦小,那么脆弱。
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霍春来和霍无忧一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霍无忧看着她,在一众身着黑衣的人里,她一身橘红色,非常显眼。
奶奶推了她一把,转头就走了,霍无忧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霍春来身边。
一股巨大的悲伤将霍无忧淹没。
“奶奶没跟你说来葬礼要穿什么衣服吗?”霍无忧深吸一口气。
她太累了。
老人去世,子女是要守灵的,阴阳先生给霍春来的爸爸算过日子,要在家里放五天,尸体才能下葬。
霍春来已经在这里守了五天,明早尸体就要下葬了。
霍无忧坐到霍春来身边,棚子里烧着火盆,不冷,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霍春来像不信邪一样,又重复问了一遍。
“没有。”霍无忧其实隐隐约约能猜到,自己的衣服没有穿对。
她身边的人很忌讳提到葬礼,从小到大,她也从未参加过谁的葬礼,她不知道风俗,但不代表她是傻子,看到周围的人都穿着黑衣服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这身鲜亮的橘红色外衣肯定是穿错了。
霍无忧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她做错事了。
她错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霍春来,但霍春来没骂她。
霍春来平静地接受了现实,问她的姐姐,也就是霍无忧的小姨,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黑衣服。
小姨有个女儿,大霍无忧七岁。
小姨说,让她的女儿明早给霍无忧准备一件黑衣服。
“你妈自己就是做这行的神婆,她看见无忧穿了这件衣服,她都不晓得提醒一下吗?”霍春来冷笑着看向坐在另一边和其他男人说笑的申无涯。
“你妈做事真的,我都不想说,她就算再不喜欢我,再不喜欢无忧,也不能在我爸死的时候做成这样吧?”霍春来想为自己讨一个说法,想为无忧讨一个说法,想为自己的父亲讨一个说法。
太欺负人了。
“不就是一件衣服吗?”申无涯咂了下嘴,“无忧就穿她身上这件衣服去葬礼,又能怎么样呢?”
申无涯不理解,霍春来怎么总是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发脾气,她爸都死了,她还敢发脾气?
“那你爸死的时候,我也让无忧穿这件衣服,你高不高兴嘛?!”霍春来猛地站起身,她鲜少主动和申无涯吵架,但她实在是太生气了。
她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婆家?什么样的丈夫?她的家人到底都烂成什么样了?
霍春来忽然想哭,霍无忧哑着嗓子,乖巧地坐在霍春来身边。
霍无忧想,一切都是她的错,
要是她没穿错衣服就好了。